第101章

驚蟄很尷尬。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尷尬過,如坐針氈不說,連手腳都不知要怎麽擺。

赫連容坐在他的右手邊,柳氏與岑良則是坐在驚蟄左下手的位置,屋舍內茶香裊裊,屋外有蟲鳴犬吠,聽著甚是靜謐,卻寂靜得很,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這種時隔多年,理應抱頭痛哭的場面,也不知怎的就變成這種欲語凝噎,索性閉嘴的僵硬畫面。

大概要怪赫連容。

驚蟄悄悄看了眼赫連容,這男人臉上很是平靜,仿佛根本沒覺得有問題。發覺驚蟄在看他,還微微一笑。

……這涵養功夫,驚蟄真想學一學。

他又看了眼柳氏和岑良,她們兩人對赫連容很是戒備,不管是剛才這人的惡劣模樣,還是他與驚蟄的親昵,都異常不妥。

可驚蟄又不能讓赫連容離開。

這人現在就是隨時都可能暴雷的火山,一著不慎就要噴發。驚蟄要是敢在屋內獨自與娘親妹妹說話,再出去時,必然是血流成河。

這根本不是威脅。

赫連容也不屑於用這種手段來威脅他。

那僅僅只是,事實。

驚蟄嘆氣,只覺得他和赫連容,怕還是有許多問題要談。

不過此刻,驚蟄更頭疼的是,要怎麽與家人們開口……

他在午夜夢回,也曾有數次夢到這個可能,只是再怎麽想念,都不過是奢望。

驚蟄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貪婪的渴求,竟能如願。

驚蟄這份心情,或許與近鄉情怯相仿,心中有再多復雜的情緒,一時間都堵在喉嚨,怎麽都說不出來。

卻是柳氏細細打量著他,眼中含淚,嘴角帶笑,輕聲說道:“當年一別,以為再不能見,今日相見,你可真是長大了。”那聲音裏的嘆息與眷念,著實叫人動容。

驚蟄鼻頭微酸,猛地低下頭來,勉強笑著:“我一直都平平安安的,在宮裏也沒吃什麽苦,娘……”

這稱呼一出,岑良就沒忍住,用手帕擦了擦眼。免得這滴落下來的眼淚太過明顯,真真叫她難堪。

是活生生的兄長。

一想到這個,岑良就很想沖過去,抱著他嚎啕大哭。

奈何在驚蟄的身旁那個男人……他雖嘴角帶笑,岑良卻始終感到危險,不敢往前一步。

耳邊,是柳氏和驚蟄在小心翼翼說話。

多年不曾見過,那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讓他們連說話都非常謹慎,生怕讓對方不喜,這種略有笨拙的遲疑,只要細想,都叫人心中酸楚。

“娘,驚蟄哥哥……”岑良壓住心頭的苦悶,出聲說道,“許久不曾見,不若,我先與驚蟄哥哥說說這些年,咱們身上的事。”

她不願再見娘親與驚蟄哥哥兩人如此僵硬,硬著頭皮,主動做了那個打破僵局的人。

當年,柳氏抱著岑良跳了康北河,被這水裏的暗流沖得極遠,就連押送的士兵想要下水去救,卻也是來不及。

柳氏原以為,她們就此死在冰冷水裏,怎麽都好過要去教坊司。誰成想,她再醒來的時候,竟是帶著岑良掛在了浮木上,順著水流被沖到了同州的東陰縣。

同州就在京城附近,而東陰縣是同州之下,一個小縣城,這裏正巧也湧入許多災民,柳氏與岑良等人,也被當做了逃難來的災民之一,在朝廷特設的政令下,有了落戶當地的機會。

當初岑家人入獄,是直接官兵上門直接帶走的,根本就沒有上通緝令的可能,因而也不會有畫像留下他們的容貌。

正是抓住了這空档,才叫柳氏與岑良,有了容身之處。

柳氏和岑良順理成章留下來後,柳氏一直靠著做繡活,這才勉強把岑良給拉扯大。

不過也因著柳氏在過去太過辛勞,漸漸的,這眼睛已是有些模糊不清。

她們在同州生活了十來年,待到岑良長大些後,年紀輕輕的她,萌生了要進京來尋驚蟄的念頭。

岑良:“娘說,當初驚蟄哥哥被迫入宮,若是還活著,也應是十九二十,其實我知道,娘也想念你,所以我就鼓動了娘親……”說到這裏,其實她更有些不能言道的心思。

柳氏為了養育岑良,一直都在做繡工,這活本來就精細,做多了,柳氏的眼睛也不怎麽好。

有些時候,岑良會看到柳氏坐在門外怔愣出神,其實清楚柳氏心裏一直惦記著驚蟄,這才想著,趁著柳氏的眼睛還能看清東西入京一趟,要是真能尋到機會與驚蟄相認,好歹……

只在這時,提起這些未免有些傷感,岑良壓下不說,只撿著些有趣的事情說。

即便她不說那些,驚蟄未必猜想不到。

柳氏和岑良進屋來時,驚蟄就仔細打量過兩人的模樣,不管是柳氏還是岑良,一看就是做慣了粗活的人,生活在她們的身上留下了殘酷的痕跡。

柳氏當初在家的時候,那也是被岑玄因養得千嬌百嫩,可如今再看那一雙手,足以見得她們吃了多少的苦,更別說,柳氏一個人要把岑良拉扯大,一切幾乎都是從頭再來,這對一個孤身女子來說,該是多麽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