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邊州長大的孩子少有不經歷戰亂的,不是他們太兇殘,而是世道太兇殘。

漢末天下大亂,群雄並起,各路諸侯競相逐鹿中原,經歷兩百多年的戰亂,各方政權建立又消亡,有的甚至只有短短十年,及至八十多年前,彭城郡出現一天降猛男,就是宋國開國武帝聞信。

滅陳漢、南楚、西楚、後燕等國,滅汪鼎、尚若、伏雲、司馬丘等諸侯,使南方有了百余年未出現的大一統局面,後定都建康,國號稱“宋”。

可惜繼任者一點兒也不猛,好大喜功,聽信奸佞,瞎指揮西征還是蝸居一隅的齊國,丟了益、黔、錦、充州,把蜀地和大半個黔中都拱手讓給了齊國。之後不吸取教訓,還要北伐,被東西二魏聯手暴捶,又丟了豫州給東魏,洛州給西魏。

武帝都能被氣活。

沒多久,這位就暴斃宮中,繼位的是他的兄弟,再之後就是今上。

宋國這幾十年日子還算平穩,作為與東魏、西魏、齊國都接壤的南邊大國,邊州時常摩擦倒未再失一城。

戰爭最苦者,百姓也。

兩百多年的戰亂,民生凋敝,稼穡荒蕪,也就這幾十年日子才稍微好了一點兒。

可邊州的孩子感受不到京城的繁華。

別人在曲水流暢,他們在揮動耒耜;

別人在吟詩作賦,他們在騎馬射箭。

四戰之地——兗州。

地方不大,夾在諸大州之間,上通冀州、下接徐州,左鄰豫州、右挨青州,堪稱諸州的十字路口。兗州夾在黃河、濟水、淮河、泗水之間,北有泰山之雄,西有蒙山之險,再遠還有太行山,兗州基本就卡在太行山與泰山之間,兩山夾一谷。

誰控制了兗州,就扼住了交通的咽喉,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尤其是在宋國丟了豫州之後,兗州成了北拒東魏的重要關隘,也是戰爭頻發的城池。

駱喬五歲那年,東平郡裏出了奸細,暗中為東魏軍隊引路,偷襲郡裏。駱喬正跟小夥伴們在村堡外頭玩耍,一群四五六七歲的小豆丁四處瘋跑,差點兒就跑到了東魏人的馬蹄下面。

偷襲村堡的一隊東魏軍進村就殺就搶,事後很久很久,駱喬再回想當時的情形,已經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害怕了,應該是害怕的。

當時她帶著小夥伴們一路逃,逃到了村裏準備修地堡的石堆上,已經無路可逃了。

面對圍上來的東魏兵,嬉笑著看他們掙紮嚎哭的東魏兵,駱喬哭著舉起一個大石頭朝離她最近的東魏兵砸過去。

百來斤的石頭被個五歲小豆丁高舉過頭,東魏兵臉上笑容逐漸消失,就覺得過於離譜。

嘭!

一個東魏兵被砸倒,石頭正中他的頭,紅的白的淌了一地。

東魏兵:“……”

嘭!

又一個東魏兵被砸倒,和上一個的死法如出一轍。

這是什麽小怪物!

同袍的死激起了東魏兵的兇性,他們叫囂著往石堆上沖。

小夥伴都在自己身後,她死了阿爹阿娘會傷心欲絕,她還要等驕驕長大一點教他習武的。

駱喬哭得厲害,搬石頭的速度卻快出了殘影。

人在生死關頭爆發出來的潛力是尋常難見的,就看駱喬一石一個東魏兵,一邊哭一邊砸,準頭神了。

死了兩個同袍,東魏兵被激發兇性,死了二十個同袍,他們的兇性逐漸被恐懼淹沒。

這是什麽小怪物!!!!!

有一個扛不住逃跑了,就像打開了某個機關,其余人也跟著一起跑了。

情勢瞬間逆轉,變成了東魏兵在前頭跑,駱喬舉著石頭和小夥伴們一起在後面追。

聽到消息趕來的村老和健婦或拿刀槍或拿鋤棍,一起把剩下二十多個東魏兵的性命永遠留在了村堡。

才五歲的孩子第一次面對死亡——一半是被自己砸死的——嚇得連做了好幾日的噩夢,林楚鴻著急上火,駱衡卻帶著她去了傷兵營帳,讓她直面戰爭的殘酷。

“阿爹投軍,最開始是想掙一份前途,讓你阿娘過上舒坦日子。阿爹到了兗州之後,最開始也害怕的,害怕打仗,害怕死,受了傷能叫喚大半天。可是害怕沒用,我們得殺敵,殺死一切來犯之敵,我們得護著兗州的百姓,讓他們有安穩日子可以過。”駱衡蹲下來,雙手扶著女兒小小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認真道:“阿爹打仗,不僅僅是為了軍功,更是希望有許許多多像鐵牛一樣的孩子能無憂無慮地在村堡外玩耍。”

終結亂世,重享太平,是這中原大地上多少人的心願。

可惜武帝死得太早了,若能再給他二十年,或許真能結束這兩百多年的戰亂,天下一統。

“我的鐵牛非常棒,不僅救了自己和朋友,還殺敵立功了,席使君都誇你,叫阿爹帶你去魯郡見他。”駱衡把女兒好一頓誇,變著花樣誇,總算讓小孩兒眼中的恐懼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