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107 番外·流年(二)

◎“男人有錢就要變壞。”◎

日昃時的太陽是燒進窗來的火, 熊熊地滾在地上。黃四爺扯著嗓子哭,壯碩的身子立在火海裏,哭出了末日一般的豪情悲壯。雀香哭是哭不過他的, 只跌在地上默默垂淚。

未幾四爺的乳母趙媽媽踅進門來,看見雀香趴在地上也不及管, 先摸了帕子往黃四爺臉上蹭,“我的兒,又鬧什麽?今日家裏有客, 一會老爺聽見了又要打你!快別哭了, 快別哭了啊。”

聽見老爺要打,黃四爺登時不敢再哭,氣噎住了, “嗝嗝”地由下竄到上的打起嗝兒來。趙媽媽拉他到榻上坐, 自己也在一旁坐下來唧唧噥噥地和他說了會道理, 又許下他,“你聽話, 明日給你街上去買個風箏玩好不好啊?”

雀香的陪嫁丫頭金鈴進來, 忙也將雀香攙到床沿上坐,一面問“踢壞了沒有”, 一面掀了她的裙子袴子看。

那兩條小腿上踢打得這一團紅, 那一團紅, 她照著那紅印子摁了摁, “痛不痛呀?明日起來又要青了。”

雀香不作聲,只管呆呆地把對面榻上的黃四爺望住, 越望心裏越團起一股無名恨。那幾乎就給灰塵掩住的冤屈今日因為良恭與妙真, 又猛地給掀騰了出來。她的眼淚一顆接一顆地往裙上掉。和做女兒時扭捏出來的眼淚不同, 如今掉得是何其自然, 不需要費心去經營。

太陽光把黃四爺包裹在裏頭,她真恨不得那是團火,燒死他,也燒死她,大家都不要活!

然而她心裏激昂的恨因由種種,浮不到面上來。這幾年光陰磨得人連恨也沒了力氣。她覺得自己怕是要老了,不知哪天即要兩鬢成霜。對面那個就是她的“兒子”,可惜他並不是愛的結果,他是意料之外的災難,她無緣無故地做了他的“娘”。

哭著哭著,她忽然“吭吭”地笑了兩聲。

黃四爺見她笑了,又蹣著步子走來,輕輕踢了下她的裙角,“領著我出去玩嚜。”

雀香擡著淚眼看他一陣,他蹲下來,把腦袋枕到她腿上,抱著她的膝蓋晃,還是那句話,“許我出去玩嚜。”

她被他晃下來幾滴余淚,落後再沒有淚可留了,只把對過窗戶上強得發白的陽光看著。她自走進這間屋子的那天起,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燒毀了她一切驕矜的情懷,使她終於長成了個滿身悲情的女人。

不過哪個女人的青春能永恒不死呢?往後的歲月,都是青春的灰燼。她把臉漸漸伏下去,貼在他頭頂,輕輕拍著他安撫。她做了他的“娘”,他的“先生”,他的“玩伴”,他的“老媽子”,唯獨不是他的“妻”。他仍把鼻涕淌到她腿上去,她也把眼淚遺落在他頭發裏。

在這一點上,他們又如同世間夫妻是一樣的,交換彼此生命裏的液體。

趕在開席前頭,雀香特地拿粉勻了臉,怕人瞧出她哭過,最怕給妙真看出來。黃四爺見她坐在鏡前傅粉施朱,以為她是要出門,又挽著她吵鬧。雀香給他鬧得沒了精神,耷著眼皮任由他拽著她一條胳膊甩來甩去,只不和他說話。

她一個人走到那屋裏去請妙真,妙真才歇了中覺起來,換了身衣裳迎出外間要隨她去。她笑道:“在大姐姐這裏坐會再去也不晚,這會才剛預備擺飯。”

妙真便叫點翠瀹茶上來請她吃,“吃過這碗茶去應當差不多,就怕你家太太她們先到了,不好叫她們久侯。良恭已往那邊席上去了。”

“他們是要會外頭那些陪坐的相公。咱們裏頭又沒外人,太太她們也是懶懶的,這會想必還在屋裏換衣裳。”

妙真見她懨懨的,腮上勻了些胭脂,顏色爬到眼眶裏去了,一個臉蛋像是擱久了的山楂,艷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的臉比原先出落得瘦長了點,眼睛還是圓,裏頭的光封鎖住了,流轉得不再活潑,顯得鈍。在黃家幾年,倒是學了些官家婦人窮極精致的做派,吃茶把碗蓋稍稍立起來掩住碗嘴。放下蓋的功夫,已不動聲色地用手帕蘸過了嘴,唇上沒落下水漬,還是那點紅得發苦的顏色。

妙真想問她是不是哭過,又不大敢問,簡直是草棍子往人傷口上戳。除了這點,又同她也沒甚話可說。只好問他們黃家的事,特地避開了四爺,“你們家太太看著蠻和藹的人。”

雀香“嗤”了聲,別的沒表示,怕妙真扭頭出賣她。不過傾訴的欲.望怎麽挽也挽不住,巧妙地說:“我們太太娘家是太原府的,北邊人你知道。”

知道什麽?

妙真懵了一下,回頭想,大約是暗指黃夫人嗓門大。反正憎惡一個人,怎麽都挑得出毛病來。妙真沒接她這話,笑問:“大奶奶二奶奶是蘇州本地人氏吧?”

雀香也有得挑,“娘家都是縣官,做到死也升不上去。大爺二爺在外頭亂來她們也不敢多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