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缺了還滿 (〇三)
月亮同樣是一日一日地在另一端滿起來, 迫得良恭一刻不敢歇。自回到嘉興來,跟著謝大官人往西郊去看了他們家的那片山頭,卻嫌不好,倒把他們家莊子上一座塌了半邊的老宅子看中了。據謝大官人說, 那宅子早就棄了幾十年不要了的, 背靠幾畝荒地,也是他們家的。
良恭連房子帶幾畝荒地都給租賃下來, 緊著四處采買樹苗, 在謝家田莊上請了好些現成的農戶, 趁著秋天把苗子落根下去。一氣忙完已是十月。
家中照常是他與姑媽二人, 越近冬天, 越顯得冷清, 迫切地需要添進來人口。下晌他姑媽在廚房裏燒飯, 趁他在灶下燒火,過問起莊園的事,很不放心,“你從沒做過這生意, 一做就做得這樣大, 要是折了本錢,將來那妙真回來了,豈不怪你?”
良恭坐在墩子上,背欹著墻,甩著截草棍子笑, “生意還沒做起來呢, 您就先怕折本, 都如此,誰還做生意?”
“要緊不是咱們自家的錢, 要是自家的錢,就是虧了也虧得心安。”
“日後妙真回來,您可千萬別說這樣的話,她最怕人家和她算賬。”
良姑媽笑著嘆氣,“這姑娘心腸是真好,就是命不大好。”說著朝對過看他一眼,“你也命不好,弄個媳婦在眼前,偏又給人家搶了去。我就是替你懸心,她一個婦人家,要從那樣有權勢的人家脫身,哪裏容易呀?”
良恭手上晃著晃著,把草棍子丟進灶洞裏,“您可別小瞧了她,她心裏明白著呢,就是從前犯不著她自己打算,所以才凡事不掛心。”
他姑媽其實心裏還另有一層擔憂,一個女人過慣了那樣闊氣的日子,誰還肯再跟他到這窮窩裏來吃苦?越是吃過苦的人越不願吃苦。不過沒敢說,好容易見他自從湖州回來,人像是脫胎換骨一般,有了難得的一股拼勁,這時候哪還敢和他說泄氣的話?
良恭有時候閑下來也有這擔憂,就怕妙真和傳星當真做起一對恩愛夫妻來。真想到這裏,又要痛斥自己一番,為妙真辯護幾句。然而還是管不住地要去亂想。
如此矛盾著,這天夜裏,就忽然聽見有人鼻管子裏哼了聲,“哼,你又是這樣子。”是一種帶著撒嬌意味的生氣,輕盈的。
良恭睜開眼,看見有個人影坐在他床上,在帳子外頭。他床上掛的帳子是白色的粗紗,月光把那弱條條的幽藍的背影嵌在紗帳上,盡管看不清是誰,但那婀.娜的輪廓卻是分外熟悉的。
他坐起來撩開帳子,妙真扭過頭一瞟眼,又掉過頭去生氣。良恭恍恍惚惚曉得是個夢,也遏制不住高興,向她坐過去一點,兩手把她的肩扳轉過來,“你怎麽來了?”
妙真穿著件家常舊的醬紫色的衣裳,孔雀藍的裙子,低頭片刻,又把眼波婉媚地擡起來嗔怪他,“我再不來,你還不知道怎麽亂猜我呢。”
良恭撓著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一手還搭在她肩頭,感到她涼涼的羅衣料子,便順著胳膊往下.摸,握住她的手,“你從哪裏來?身上涼得很,快進被子裏焐焐。”
“我是從月亮上下來的。”妙真扭頭把窗外那輪明月笑著瞥一眼。
她一扭過去,就看見月魄色的纖長的脖子,細嫩的皮膚裹著經脈,顯得格外脆弱。衣裳的襟口也扭開來一些,隱隱約約看見一片起伏,又自有一份柔和飽.滿的力量。窗外萬籟俱寂中仿佛有細微的吟蛩,良恭驀地覺得就蟄伏在他腹.中蠢.動。他把她拽到鋪上來擁住,的確感到她的身上和月光一樣柔軟幽涼的溫度。
他一手扯著被子的一角,擡起胳膊將被子一並罩在她肩上,問她在湖州過得好不好。妙真先說了句:“還算過得去。”,慢慢又哭起來,怕他發覺似的低著腦袋,鼻翼卻輕輕地抽搭著,身上也隨著這動作一顛一顛的。
良恭忙把她的下巴擡起來,借著月光看見她一臉淚水,便懊悔不叠,“當初我就不該聽你的。”
妙真忙把眼淚拿袖子揾了道:“我又沒說有哪裏不好。”
黯黯的月光裏,都聽見彼此一聲嘆息。良恭拉著她一塊躺到枕上,一條胳膊枕在腦後,只顧盯著帳頂發了一晌呆,不知還有什麽話可拿來安慰彼此。隔了會,感到妙真一蹭一蹭地把腦袋枕到他胸.膛上來了,很是依戀的態度。
良恭不由得笑了,抓起她一只手緊握住,“我這屋子可比不上你從前住的屋子大,床鋪也比不上你往常睡的床鋪軟和。”
妙真不搭腔,臉在他胸.膛上貼得更緊了些。良恭把另一只手從腦後取出來,斜著伸出去,指給她看,“你瞧那帳子上還有個洞呢。你嫌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