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天地浮萍 (〇十)
那王相公的下處恰好就在這條街上, 良恭聽見不遠,便跟著往他住處而來。房子不大,地道的文人雅致,一徑入到內室之中, 但見墻上掛滿字畫, 一張書案上亂糟糟鋪滿紙筆。
王相公請上茶來 ,又去請出一張畫來, 卻是張殘片, 只得大半副山水, 缺了一角, 仍可見畫技精妙。他道:“這原是今下一位名師的手筆, 他姓魯名忱, 不知老兄有沒有聽說過他的名諱?”
良恭接了畫細瞧, 笑起來,“魯忱,曉得曉得,聽說是個丹青聖手, 最擅山水。這是他畫的?”
“那你可知他因何揚名?”
良恭睞著笑眼, “別跟我繞彎子。”
王相公笑著坐下,娓娓道來,“其實當今世上,畫技精湛的何止他一個?他能名聲遠揚,不單是為他畫得好, 還為他是當朝魯國公家的兒子。大家為捧他老子, 便爭相捧他的畫, 所以如今也是一畫難求了。”
良恭擱下那殘卷,“你是想讓我臨摹他的畫拿到外頭賣錢?”
“老兄誤會了。”王相公拱了下手, 繼而道:“我在南京的時候,是高淳縣縣令蘇大人門下相公,這位魯忱公子上月曾遊到南京來,因受蘇大人款待,興起時作下這副畫贈予蘇大人。蘇大人命我裝裱,可我不慎將此畫落入水中,毀了一角。蘇大人過完年正要上京述職,便要帶著這畫去會那魯忱公子。我愁不知回南京如何向蘇大人交代,尋了好些畫師,人家因為缺了一角,不敢臨摹。無奈之下,我只好暫回了嘉興,想著年後再想法子補救。”
說著眼露驚喜,“可巧方才在街上看見你,想起在鴻盛賭坊之事。我記得你們所攜那兩柄扇子,也看得出不是什麽名畫舊作,所以撞個運氣,特地叫住你問一問,想不到果然是你的手筆。我想請你臨摹這畫,不為拿去賣錢,只為在我那蘇大人面前好交差。”
良恭把那畫托起來又看,搖頭咂嘴道:“不好仿,這位魯忱公子畫藝鬼僻,何況人家是魯國公的公子,要是給他知道有人作假他的畫,少不得要把人擰出來治罪,得罪不起,得罪不起。”
聽他只是怕被治罪,卻不怕這畫缺失一角不能臨摹,可見是找對了人。這王相公大喜過望,忙取了錠銀子放在桌上,“你不信天上能掉餡餅,我卻信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裏是二十兩,畫成後,我再付你五十兩。”
良恭心下一樂 ,“千般為難”地收了,借下原畫,說下元夕後給他送來。
那王相公拉住他,“你不問問我這一角是什麽樣子?難道你見過這畫?”
“沒見過。”良恭又展開那卷瞅一眼,沒所謂地笑著,“這有什麽可問的,上有遠黛,下有綠水,這一角的水有清波,自然就有一片竹筏了。”
王相公欣喜不已,因問:“怎見得就是只竹筏,而不是客舟呢?”
他指給他看,“你看,林隱村莊,岸有良田,這水潭又不大,對面又無岸,要客舟做什麽?自然是這山村裏的漁人在這裏捕魚。”
王相公聽他說得如看見過這一角,登時恨不能將他因為知己。誰知良恭擡起頭來,掂了掂銀子道:“還有五十兩,可說定了。倘或我畫好了你敢失信,看你這兩條胳膊明年還是不是長在你肩上。”
言訖幹脆地告辭出去,歸到家中,並不急於去買顏料紙筆,反坐在床上呆想一陣。
虧得這王相公提醒,他畫技精湛,因沒有功名背景不能出頭。雖不能出頭,訪些假畫來誆誆那些沒見過世面又好附庸風雅的有錢人也使得。如今妙真既有歸宿,他也當另尋出路,這也未必不是條發財的路子。
思到發財,就有些興奮,腔子裏好像憋著一股躁動的氣喘不出來,便握著拳頭把床圍板一砸。“咚”地一聲,床架子顛動幾下,顛浮起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痛苦。
這興奮是一片黯然裏蕩起的一小點水花,如同苦中作樂,不過是萬般無奈下的一點周全,所以高興片刻這高興就散去了。他臥倒在鋪上,把臉向枕上偏去,埋盡一些眼淚。
到三十那日,良姑媽高高興興擺了一桌酒菜,叫了嚴癩頭來,三人關上門,在院中點放了一串爆竹便早早開席。
席上姑媽一再拿些舊話絮叨,“這一年總算團聚起來了,明年也不知你又在哪裏。我還能活幾年呢?想你不要出去,就在家謀個事情做,你又不肯依我的話。”
良恭呷了口酒,忽然痛快道:“姑媽這是哪來的話,我不走了,往後都在家。我已謀到了事情做。”
嚴癩頭一驚,“幾時的事?是什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