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離歌別宴 (〇三)
雪如玉碎的粉屑, 飄飄搖搖地落著,兜轉迂回的風縈繞在兜轉迂回的石徑上。
兩個人走著,此刻誰都想不到,這曲折的路程從這刻起就往前延伸去, 竟伸出去許多個年頭。猛一回首, 過盡千帆,周遭的人早凋零如葉, 照舊只剩下他們兩個在走。
眼下紅顏未滄桑, 妙真還帶著一張沒有哀愁的臉走進曾太太屋裏。鹿瑛也在榻上坐著, 見她進了屏門, 便起身讓她, “姐, 你來坐。”
她剛拉了鹿瑛一齊坐下, 曾太太就問:“外頭下雪了,你怎的還穿這樣單薄?誰跟著來的?”
妙真朝窗戶上坡一下嘴,“良恭跟來的,他打著傘, 出門的時候還沒下雪, 半道上才下的。您叫我來有事情說?”
曾太太隔著炕桌望她姊妹二人,不覺一臉慈愛的笑意,“你舅母和安表哥都預備回常州去過年,你妹子與妹夫倒還能留在這裏過完年,只是不等元夕也要趕回湖州去。你妹子來同我商量, 想帶著你一道去湖州住些日子, 來日你出閣到常州, 山高水遠的,怕姊妹間難重逢一回。”
聽見要出遠門, 妙真喜得直拍手,“好好好,我巴不得出去走走呢!長這麽大,就只在嘉興府這地方打轉,我悶也要悶死了。”
沒曾想曾太太一頭涼水潑下來,“你別急著高興,還沒同你爹商議呢。”
妙真立時耷拉下腦袋,悻悻喁喁,“爹恨不得將我關死在家裏,他能許我去?娘,您行行好,一定要把他老人家說通,我這年能不能過得好,就全看您了。”
曾太太乜她一眼,端起腰笑,“可不是,你近日可得巴結好我,哄得我高興了,我就費心在你爹跟前好好說和說和。”
妙真索性坐到那頭去,挽住她的胳膊,“就是我不會講什麽好聽話,娘也是最疼我的,難道會不幫我?”
說話間,眼在她面上細細瞅,“唷,眼瞧又要過一年了,您怎的倒瞧著小了一歲似的?這可不成,知道的說您是我母親,不知道的當咱們是姊妹,那不就亂了輩分了?”
一時哄得曾太太扯著她連拍帶打地笑起來,眼角的細紋扯也扯不平,“這丫頭,就會講這些歪話!”
鹿瑛也在那頭笑著,無聲的。窗外簌簌飄雪,風從窗縫裏吹進來,吹得她骨頭漸凍,心底有一片和軟的冷冰。
這場面看了許多年,總是幹看著,想插話又奈何嘴巴不如妙真討巧,性情也不像妙真那樣爽快。妙真高興就笑,不高興就哭。她的高興與不高興都是婉約地低頭,臉上永遠是一片婉約的笑意。
少有人知道她心底裏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反正她一貫沒有相悖的意見。好在嫁了寇立,他那個人什麽都要問個透徹,常把個腦袋湊到眼皮子底下問:“我這主意到底怎麽樣?你到底是喜不喜歡?”
天長日久,他成了她肚子裏的蛔蟲,也成了她的喉舌,代她發言。好時常能逗得人前仰後合地笑,壞時也能慪得人痛快淋漓地哭。她覺得是嫁了他,她才有了一份自己的情緒。
是了,她是有了夫家的人,凡事要替丈夫打算。
她端起茶來雙手捂著,向炕桌對面竭力勸說:“爹娘總把姐看得死死的,瞧,都把她悶壞了,叫她趁出閣前出去走一趟也好。我來時婆婆還念叨,說好些年不見妙真,不知她長成了什麽模樣。都想瞧瞧姐是不是出落成咱們家先太太的模樣了。”
曾太太不由將妙真的臉端詳了片刻,笑道:“照她親娘是要豐腴一點,她母親是個瓜子臉。她這臉盤子,是隨老爺了。老爺年輕時候就是個鵝蛋臉,如今吃肥了,不中看。”
說曹操曹操便道,尤老爺正好打簾子進來,還是樂樂呵呵的面孔,“說誰不中看呢?你在兩個閨女面前貶低我,叫我做爹的威嚴往哪裏放?”
曾太太只白他一眼,吩咐丫頭端了熱茶來。鹿瑛起身讓座,坐到了榻跟前那梅花凳上頭,一家人團團圍著個熏籠。
尤老爺順勢看了鹿瑛一會,揪著眉“嘖”了聲,“鹿瑛怎的回家來這樣久還是這樣瘦?多吃點,多吃點,不要跟貓兒吃食似的。你老子就是窮死,一日的飯也是供得起你。”
說話間摸了對紅寶石珥珰出來,托在掌心裏遞去,“外頭得的,前頭得了個藍寶石的給了你姐姐,這個給你。”
鹿瑛心尖倏顫了下,小心去接了來,捧在手裏,像捧著一汪淚水無處存放。
她才依了寇立的主意要將妙真帶往湖州,離了爹娘,好使些手段誆哄妙真嫁妝裏那兩處田莊。心裏一直是用父母不公的理由來說服著自己心安理得。可眼下得了這對珥珰,那理由又似乎有些不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