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風度雲移 (〇十)

這會雲翳一散,露出月懸中天,星鬥斑斕,照著石頭後面竟有條細溪銀光光地流淌著。對岸也煙散霧褪,顯現一片樹影迷離,倒還看得清。樹影後頭,依稀是幾片田地。

原來還不至什麽深山老林,不過跑到了城郊的田莊裏頭。良恭心弦一松,惺忪的眼皮半垂,望著妙真打趣,“就是兩只野兔子也把你嚇得這樣?”

想她該剜他一眼或是罵他一句的,又都沒有。她只跟沒聽見一般,一對眼珠子避一下閃一下地歪著朝他身後望,身子骨抖如篩糠。

看得良恭也背脊發涼,忍不住回首睃一圈,“你在看什麽?”

“他們,就在你背後站著。”妙真把身子蜷得不能再蜷,兩只手死死摳住石頭上凹凸的地方。

良恭逐寸斂了笑臉,回頭再看。周遭月明草凈,看得清晰,確鑿沒人,只是微風拂著草頭。他扭回脖子,略微歪著眼審視她,“他們?誰?”

她那樣子又不像是在玩笑,做戲做得真,臉上的表情都是驚惶,又帶著些小心翼翼,似乎怕驚動了誰,“牛頭馬面。噓,他們來拿我來了,要拿我去見閻羅王。你別動,替我擋擋,別叫他們瞧見我。”

良恭簡直有些糊塗了,蹲下身來觀她的臉。她縮著脖子一躲,把臉藏進兩只手裏,不住叨咕,“別讓他們抓我,別讓他們抓我,別讓他們抓我……”

“沒有人,你敢是眼花了?”

“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他們帶著手鐐腳鐐來拿我了……”

“真的沒有人,”良恭掰她的手,“你看看,大姑娘,你撒開手看看,除了我什麽人也沒有。”

她的手剛被掰開,整個人就費力地朝他懷裏鉆著躲藏。口裏還呢喃著一堆邪乎話,東一言西一語的,完全風馬不接。

良恭此刻才察覺有些不對,呆怔的瞬間,人已給她撲倒在地。她老鼠似的企圖在他身上打個洞藏身,胳膊腿齊齊攀將他攀緊,蜷縮著躺在他身上。

他連臉紅心跳也來不及,感覺到她這恐懼並不是個玩笑,忙擡手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哄孩子一般,“不怕,誰敢抓你?誰敢抓我們家大小姐?我在這裏他們不敢的。”

他從來不是個會說大話的人,今夜卻忽然把自己吹噓得神如天兵,仿佛頗有些翻天覆地的本領,一會說絕不讓她給人抓走,一會說誰也不能動她一絲一毫。

一面天馬行空地說著,心裏一面覺得好笑。笑這些話聽起來,簡直像些沒根據的承諾。他從未對一個女人許下過什麽諾言,總怕不能實現,諾言變成謊言,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想不到許諾是倒是件暢快事。他躺在草地裏擁著一個軟骨軟肉的女人,看著那塊黑鏡裏四下零落的星辰,感覺一切都是個夢境。自己也逐漸在這種五迷六道的話裏,似成了個英雄,有種慷慨赴情的豪邁。

怪道自古男人都愛許下山盟海誓,成不成真另說,反正諾言是迷人的,只要自己當真了,眼前人也肯當真。

妙真果然當著真一般,漸漸在他咒符似的一堆諾言裏把緊繃的骨頭放松。

隔定半晌,她由他胸膛擡頭,兩眼不見方才那種驚恐,卻成了另一種驚恐。

她撐坐起身,擡手“啪”一下,狠狠摑了良恭一個巴掌,“好你個狗奴才!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對我這般無禮!”

摑得良恭兩眼發懵,擡手捂住左臉。未及分說,不想右臉又挨了一記耳光。

“你叫我怎麽見人?我一個閨閣女兒,被你誆到這荒郊野地裏,被你這樣欺負。我的天呐!這叫我往後怎麽活?!”

無端端叫個男人摟在懷裏,妙真想想便覺吃了大虧,仰長了脖子大哭起來。

真是越哭越傷心,實在氣不過,又垂下腦袋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照著他臉上扇,“你個野狗超生的畜生! 你敢毀我清譽,好!我不能活了,你也休想活,今天先打死你,我再去跳河!我要你先給我抵命!”

打得良恭火了,握住她兩個腕子,“是你自己撞著了什麽‘鬼’一定要往我懷裏鉆!我還發懵呢你倒動起怒來了,你發的什麽瘋?”

吼得妙真一怔,眼睛一轉,依稀想起些方才的事來。其實也是模糊不清的,自己覺著方才那個自己仿佛給誰附了身,行動言語全不由自己。

倏然一陣懼意襲上心頭,倒不是怕他,只是怕了那個“瘋”字。都說她胎裏帶著病根,一向未發過,以為是長輩們多余的掛心,想不到是真。

她自己從前是不忌諱說這個的,這會確有其事,竟也忌諱起來,怕給良恭知道。知道了他會怎麽想?一個瘋丫頭,一下就能抵消她千金小姐的那份尊貴。

她忙拂了拂發鬢,把眼淚揩了,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可不嘛,是我自己在這烏漆嘛黑的地方嚇破了膽。不怨你不怨你,你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