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亂入珠簾 (〇六)

鶯囀魚遊之間,晃去了大半月。良恭對府中諸事已熟,也大概摸清了這府上眾人的脾氣。

底下眾下人都還和善,各有事忙,都不是愛尋釁挑事之人。這自然歸功於瞿大管家的約束調理。

因有瞿管家幫襯,省了曾太太許多瑣碎,她終日不過操心家人與照管各家人情往來,核算各項開銷等事。

因眼望中秋,時下諸事忙碌,生意場上自有尤老爺去應酬,各家節禮由曾太太操持出.入。這日收到她親生女兒鹿瑛的家書並節禮,便使人去叫妙真到屋裏來回信。

妙真由屋裏梳洗出來,聽見東廂房內林媽媽正板著音調訓人,以為是白池遭了殃,她忙繞去解救。

誰知走門前一瞧,是良恭站在那裏。到底男女有別,有個小廝近前伺候妙真,林媽媽始終不放心,病才好些就一刻不松懈地暗盯著良恭,可算在昨日拿住了他一點不妥。

這廂林媽媽道:“你昨日下晌在廚房裏吃飯,是不是吃了酒?大姑娘不喜歡聞見酒味,你常在這院裏出入,把她熏著了怎麽好?這還是小事,倘或你吃酒犯了瞌睡,沒聽見招呼,出了什麽事情,誰來擔待?”

良恭並不是好酒之人,昨日傍晚也不是他吃的酒。是在廚房裏有四五個小廝聚在一處飲酒吃飯,不留神碰灑了杯濕了他的衣裳才沾帶的酒味。

他卻不辯,只拱手回“是”。林媽媽見他不是那抵賴推脫之人,倒有些放下心,松緩了調門,“我不是那刻薄刁鉆的婆子,只要你把大姑娘看顧好,別的我都不管你。”

妙真躲在外頭聽覷一陣,想著這會花信白池皆不在院中,她獨自到太太屋裏去,太太見沒人跟著,未免又要怪到這些人頭上。

於是這般,趁良恭門裏出來,她假意才從屋裏走過來。看到他便擡著下巴道:“正好,我要到太太屋裏去一趟。”

良恭打了一供,跟在她後頭。她刻意嗅了嗅,並沒嗅見什麽酒味。但看他身上穿的還是昨日那身靛青的裋褐,便側著臉瞟他一眼,“你沒洗澡換衣裳?”

“洗了。”良恭在後頭淡應了一聲。

“哪裏洗的?”

“到外頭小廝們睡的院裏打水洗的。”

妙真滯後一步,圍著他嗅了一圈,“你沒用胰子洗?要用胰子搓一搓曉不曉得,那樣才會留香。”

時日一久,良恭發現她是個話窟窿小姐,因這日漸加深的印象,驅散了幾寸她的美貌所帶來的距離。偶時甚至覺得她是只蒼蠅蚊子,嗡嗡唧唧沒完沒了。

她又愛幹凈,看別人都是臟的,只她幹凈。兩個手指頭擰起他肩頭一撮料子,扇面擋住半張臉,注目滿是嫌棄,“洗了澡就該換衣裳,仍舊把臟衣裳套上去,又沾一身的汗,豈不白洗了?”

說著話,已走到園中來,良恭見周遭無人,向邊上一讓,臉色微微有些不耐煩,“小的明白。”

妙真見他不高興,反倒自得其樂,仿佛是終於逼出他一貫卑躬屈膝底下藏著的一點真面孔。她露出蔑意笑道:“你敢駁我的話。”

良恭看她一眼,“小的並不敢。”

“那你怎麽好給我擺臉色?”

良恭立時咧出一口白牙,對著日頭森森地晃一晃,“想必是姑娘看錯了,小的一直是這模樣。有時候不笑,是在想事情想得出了神。”

因他身量高,臉對著臉,使妙真驀地感到一點壓迫。她一時有些嚇住,轉過念頭一想,真是不該,他算什麽東西?便橫他一眼,搶道朝前走了幾步。

良恭一步抵她兩步,在後頭悠哉悠哉地走著。走得一會,忽然從容開口,“這衣裳是夜裏洗過的,天氣大,挑在竹枝上,一夜就吹幹了。”

怪不得,還嗅到他身上有股子皂角清香。妙真當他這番解釋是在俯首認錯,心下也就寬恕了他,慢著步調問:“你在想什麽?”

“什麽想什麽?”

妙真冷眼回頭,“你方才講,有時候是在想事情想得出神,是想什麽?想讀書的事情?”

良恭歪著嘴在太陽底下笑起來,“我這樣的人,還想什麽讀書?是有些放心不下家裏。”

這笑容恰似滿園秋意,盡管是秋老虎,畢竟不是夏天了。天高得蕭索,風也扣著殘紅慘綠的氣息。但從他漫不經心的語調裏,妙真仍聽出一絲悶燥的不平之意。

她不由得細細窺他,懷著憐憫繼而往前走。猶猶豫豫間,還是問了:“你家裏都有些什麽人?”

良恭照實道:“父母早亡,還有個姑媽,眼睛不好,也是常常纏綿病榻。我進府這大半月,還不知道她怎麽樣了。”

“家中再沒人照料她了?”

“走時我托了兩位鄰裏看顧著。”

妙真倏地站住,扭頭向他招招扇。良恭以為她又要作怪,懷著不耐煩走近。

卻聽她說:“我告訴你,今日是放月錢的日子。我們家從不拖下人的錢,少不得你今日也能領著這大半月的銀子。你拿著這錢就可以回家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