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馬廄很高,葉天卉跌在草地上。

她回想著自己剛才看到的那雙眼睛,那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眼睛。

這一刻,朝代的變換,時空的變幻,在這一刻全都消失了。

她的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聖人在這裏,他看到了她。

這讓她瞬間回到了那一刻,岷州之困,她苦撐數月,鳳凰山上,她縱身一躍,想為自己留一個粉身碎骨的清白名聲。

這時候,那遠在燕京城的帝王在做什麽?

史書不過是任人打扮的姑娘,她死前,目光所及皆是狄戎,她便是誓死不降,又有誰知?

這一刻她甚至想起身後事,那些曾經追隨她多年的悍將,葉家世代效忠屹立百年的功勛,是不是在那巍巍皇權下,皆已成灰?

這時,腳步聲響起。

踩踏在石板上的腳步聲清越,穩健,從容,就好像晝夜輪換一樣清醒而富有規律。

這讓葉天卉感到窒息,她有種自己即將暴露於烈日下的感覺。

那腳步聲停下來了,周圍變得異常安靜。

葉天卉的意識慢慢地回籠,她地看著前方。

原木色馬房旁,在磚紅色貓尾草的蕭瑟搖曳中,她看到了一雙運動鞋,再往上,是被牛仔褲包裹的筆直修長大腿。

她的視線往上,試圖去看那個人的臉。

但是看不清楚。

在逆光的暈影中,他頎長身形的周邊被鍍上了一層光暈,她睜大眼睛,卻根本看不清他的樣子。

她張了張唇,想發出聲音,想質問他,但是她在這一刻竟然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這時候,男人邁開腳步,向她走來。

於是她便看到那雙被牛仔褲包裹著的長腿,一步步地邁過來。

他走得很慢,運動鞋踩踏在雜草和落葉上,發出細微的簌簌聲。

她想,他一定就是了。

這個世上沒有人能給她造成這樣的沖擊,只有那個人才可以,那是她自小被諄諄教誨的至高無上的權威。

就在這時,她聽到一個聲音在上方響起:“你是過來送草料的嗎?”

葉天卉的大腦有片刻的凝滯。

他的聲音分明就是聖人的聲音,但是他在說什麽?

接著,她便聽到一個笑聲,清朗愉悅的,帶著些許戲謔和調侃的。

他笑著說:“你這是怎麽了,那邊草地很軟,容易踩踏?”

說著,他朝她伸出手:“過來這邊。”

葉天卉看著眼前的手,看了半晌,之後再看那個男人。

他走近了自己身邊,於是就仿佛魔法消失了一樣,原本的暈輪不見了。

在秋日的郁郁蔥蔥中,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模樣。

他眉骨高聳,臉部線條矜貴俊朗,他看上去和聖人實在是像,無論是眉眼的深邃,還是鼻梁的陡峭,當然也包括此時他唇邊的那抹笑,風華無雙,仿佛可以讓世界所有一切黯然無光。

但是卻仿佛又有些微的差異。

他烏黑濃密的短發是現代樣式,卸去了那位古代帝王十二冕旒冠下的神威莫測,卻多了幾分休閑的愜意,況且襯衫和牛仔褲也讓他變得親近起來。

一陣秋風起,枝和葉被風吹得接連碰撞,發出嘩啦啦的聲響,自枝葉和馬房縫隙漏下的稀疏光斑灑在他臉上,讓他眸色的瞳孔看上去透著誠懇善意的碎光。

他還在笑,沖著自己笑。

葉天卉抿了抿唇,收斂了情緒,到底試探著伸出手去。

當男人的那雙手握住她的時,她感到了溫暖的力量,帶著些許草料的幹燥和醇厚。

男人淡灰色的襯衫袖子是半挽起來的,那胳膊是小麥色的,很結實的樣子。

他輕輕一拽,她便站起來了。

站起來後,葉天卉才感到,這個男人實在是很高。

她在大陸算是體型偏高瘦的,來到香江也感覺很有身高優勢,但是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只能和他的唇部平視。

她再次抿了下略顯幹澀的唇,試探著開口:“你是?”

那男人唇邊依然帶著友善的笑,他笑看著她道:“看來是我認錯了,剛才馬場供應處給我打電話,說會給我送一些新鮮草料過來,我聽到動靜就出來,還以為你是來送草料的。”

葉天卉:“哦……”

她看看那馬房,再看看眼前男人的裝束,很是隨意的灰襯衫,並不太講究的樣子,牛仔褲上都有了磨白的痕跡。

她想,這怎麽都不能是他,畢竟他是那麽尊貴講究的人。

當然了,更重要的是,如果是他,他見到自己,縱然會笑,但那笑裏也必然帶著她難以琢磨的意味,然後淡淡地道,葉大將軍別來無恙。

他怎麽會假裝不認識她呢,畢竟他應該很明白,哪怕時代變遷,哪怕昔日王朝早已灰飛煙滅,但只要是他,只要他說出她的身份,他就可以輕松將她挾持,讓她依然為他肝腦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