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或許是早有預感, 當記憶隨著已經洶湧的情意,如同回潮的巨浪拍回來的時候,謝衡之的反應出奇的平靜。

也是在那一刻, 他終於理解了陸萍香所說的“我可憐你”。

從前總覺得,虞禾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似乎無論如何, 做什麽都是來得及。

若要修成大道,有情便是無情, 無情卻是有情。

聚散得失都該坦然面對, 這是他一直以來的行事態度。

無論是什麽人,他都該一視同仁的對待。虞禾要殺死師清靈, 他出手阻止是理所應當, 或者說當日無論是任何一人,他都會去救,也都該毫不猶豫地出劍。

可……再重來一次, 殺了虞禾,他真的能做到嗎?

他自以為道心堅定,又為何, 會在想起一切之時疼痛如催。

不是可以不被私情所擾嗎?

不是一視同仁, 永不後悔嗎?

可為什麽,他握劍的手會抖, 會不可抑制地想起她倒地的悶響聲。

虞禾又怕疼又怕死,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在閉關之時, 給她下了一層又一層的護身咒符, 若有旁人損毀任何一層咒符,他都會立刻知曉, 也能及時出關相救。

但最後,是他親手,將破妄刺入她心口。

咒符是他所布下,因此危難之際,便如同薄冰一般被他輕易擊碎。

從前,謝衡之曾於沉沉夜色裏,有意無意地途徑悔過峰的峰頂,短暫停駐,垂眼看竹林中劍影飛舞。

虞禾的須臾劍法沒有練到第九式,他一直都知曉,但是後來,他將此事忘了。

他忘了太多,只剩下超理性的冷靜。

於是那個被他從山溝裏背出去,牽著手看山川湖海,相愛相伴十余年的小姑娘,就這樣無辜地死在了他劍下。

——

尚善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這個地方那麽安靜,謝衡之的咬字緩慢卻清晰,他怎麽會聽錯呢?

“你是說笑的嗎?”

尚善有些不確定地問。

可謝衡之也不是個愛說笑的人,尤其不會拿虞禾的事說笑。

尚善只聽他問:“虞禾之前,可曾與你說過些什麽?”

尚善這時候才漸漸相信,虞禾是真的死了。他覺得不可置信,並沒有回答謝衡之的問題,他覺得不可思議,明明上一次見,他倆還姿態親密,一副要死一起死的姿態。

怎麽轉眼間,謝衡之就殺了虞禾呢?

“但你不是喜歡她嗎?你怎麽會殺她?”謝衡之連他都放過了,又怎麽可能會殺虞禾。

謝衡之從來都是個敢做敢認的人,因此在意識到他對虞禾動了真情,即便令他難以接受,仍是會坦然承認。世上似乎沒有什麽能讓他心生逃避,可當尚善問到此事的時候,他竟覺得難以開口。

幾乎只是想起,便感到有什麽撕扯著他的心臟。

尚善沒有等到回答,於是他沉到了水底,也不理會謝衡之的問題。

他已經活了很多年,修士凡人亦或是魔族,他見過的多到數不清,死在他手上的也太多了。虞禾在他的生命裏,只占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他原諒虞禾的失約,等他再睡一覺,也許就能把這個弱小的人族也給忘掉。

謝衡之在禁地邊緣站了許久,暗河裏已經沒了動靜。

死在棲雲仙府中的修士,有各轄地的宗門負責收埋,再通知所屬師門,最後決定如何處置。

虞禾只是一介外門弟子,死得悄無聲息,悔過峰並沒有收到她死去的消息,因此她的屍身落在何處,她的同修並不知曉。

謝衡之沒有找到她的屍身,甚至與她相關的一切,都像是一縷青煙似地消逝不見。

劍宗各峰,一如往日雲霧飄渺。

少了師清靈跑上跑下的歡笑聲,偶爾弟子們會有些不適應。

師無墨從前只是嚴厲古板,自三秋競魁結束後,整日臉色陰沉,宛如被悔過峰的鶴道望奪舍。

他們也不清楚師清靈究竟犯了什麽錯,竟然重到動用黜邪鞭,以至於師無墨都沒有去看她。但多少都能猜到,是跟棲雲仙府的內務有關,以至於這樣大的事卻沒有在各宗告示碑上說明。

謝衡之成了掌門後,一直沒怎麽回過劍宗。

忽然回去了一趟,一眾弟子如眾星捧月似地擁上去。

他們無不是眼神崇敬,艷羨又仰慕地瞧著這位宗門驕傲。

“大師兄回來了!”

“掌門來看清靈師姐嗎?”

“師兄!你上次指點的我已經參懂了……”

謝衡之的表情一如從前淡漠,目光從他們身上略一掃過,輕輕頷首,說:“我來找宗主。”

師無墨在內殿教訓一個弟子,忽聽有人來報,說是謝衡之回了劍宗,身體忽地僵了一瞬。

謝衡之為人心細如發,在他身上動手腳,再如何小心,也只能瞞過一時。

遲遲不曾理會,不過是因為無關緊要,影響不到他的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