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謝衡之闔眼躺在草地上,日光透過重疊的枝葉,在他的衣袍上落下點點碎金,風一吹動,滿樹花枝輕輕搖晃,地上的斑駁光影也跟著輕顫。

他似是無知無覺,卻又能感受到有冰涼的發絲滑過臉頰,於是緩緩睜眼,對上一雙亮盈盈的眸子。

虞禾撐著上半身,低著頭跟他四目相對,散落的頭發像古樹垂落的根枝將他網住。

她忽然湊近,在他唇上飛快地親了一下。

謝衡之就像一個平靜的旁觀者,對眼前的發生的一切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阿筠,你快起來,你說今晚去看遊花燈”。

他的目光越過虞禾的臉,去看她頭頂那一樹繁茂的婆羅曇。

他不由自主開口,回答她:“沒有花燈了。”

忽然間,有什麽冰涼濕潤的東西落在了他脖頸上,隨後一樹白花都像轟然炸開的雪堆般飄散開。坍塌的天地中,最後一眼,他看到了一張淚流滿面的臉。

夢醒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

謝衡之睜開眼,仍舊身處在他略顯樸素的屋舍中。沒有什麽婆羅曇,自然也不會有夢裏的人。

落魄草在他身上種了十年,到底還是余毒難清。

——

蒼雲山是掌門文尹君修行的洞府所在,主峰上有一殿室,文尹君偶爾會在此處接見有要事的道友。

謝衡之前去的時候,文尹君正在與劍宗宗主師無墨議事。

他須發皆白,手執拂塵靜站在一座巨大的渾天儀前,寬大的蒼灰色道袍長至拖地,遠遠看去就像一只巨大的灰鳥。

“衡之,你來得正好,你師父正提起你。”文尹君看向謝衡之,朝他一頷首,示意他走近。

“見過掌門,師尊。”

師無墨點了個頭,隨即說道:“你來此有何事?”

“前幾日清靈來見過我,提起完婚一事,料想師尊與長老並非將我與人結親一事告知她,我知曉二位師長是好意,只是如此對她未免有失公允,我便擅自說了實話,相信此事師尊已經知曉了。”

師無墨聽完他的話,面色陰沉道:“你中蠱後神志不清,鑄下大錯也情有可原,我們憐惜你的遭遇,不曾多加責罰,難道你荒廢了十年修行,還當真對那庸碌無為的日子有了留戀不成?還是說,你道心動搖,仍舊撇不去那可笑的私情?”

師無墨知曉謝衡之的品性,他並不擔憂師清靈會被辜負,以謝衡之的性子,若能與師清靈結為道侶,定能護佑她一生平安無憂,她的修行也能有最大的進益。

而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謝衡之修道路上遇到頑石擋路,薛琨的話他都聽說過了,一介平凡村婦,靠著謝衡之才勉強碰到了修行的邊兒。他們精心培養謝衡之多年,若是他因為這紅塵俗流道心不堅,對整個劍道,乃至是棲雲仙府的未來都是一個巨大的損失,他決不能容忍這種事有一絲一毫的可能。

謝衡之輕皺了下眉,答道:“師尊多想了,此事非我本願,不過一場荒誕夢境,何來留戀之說。”

他的話雖只有寥寥幾句,卻令師無墨安心了不少。謝衡之為人清傲,他既然說出這樣的話,必定是不屑摻假。師無墨也相信,若他回想起這些虛度光陰的十年,比起心存私情,更該是心感屈辱。

“師宗主何必動氣,衡之向來堅守道心,世上浮華如過眼雲煙,從不曾動搖他分毫。這十年便當做是歷練,親自體會過小愛,往後才能對世人報以大愛,未必是件壞事。”

文尹君話才說完,侍奉他的弟子忽然前來通報。

“師宗主,有人來報,說是劍宗弟子蕭停等人在望仙台鬥毆,打傷了其他宗的門徒的新入門的弟子。”

師無墨方才才緩和的臉色立刻又陰沉了下來,強忍著沒有發作,扭頭看向謝衡之,說道:“清靈那邊是小事,我自會勸解,你的意思我知曉,清靈善解人意,不久便會想通,但你與她的婚約不可作廢。”

謝衡之只是微皺了下眉,應道:“一切依師尊的意思。”

“我還有要務要處理,告辭。”師無墨說完快步走出大殿,身形化為一道劍光迅速消失不見。

文尹君見謝衡之還未離開,問她:“可是還有事?”

“我打算靜心閉關一段時日,落魄草一事,勞煩掌門了。”

“你放心去吧,此事我會替你查清。”

——

濟元藥宗裏的人來來往往,不是在煉藥治傷就是在跟人吵架,蕭停擋在門口顯得頗為礙眼,路過的醫修不耐地斜了他一眼,說:“別擋道,沒事幹就回你的劍宗。”

蕭停不滿地“嘖”了一聲,奈何正事要緊,藥宗的人最不能得罪,他也只好暫且按捺住火氣,指了一下虞禾的方向,好聲好氣地詢問:“那個悔過峰的弟子沒出大事吧?”

他路上一直都在擔心,清靈師妹跟這姑娘說話的時候,她就擡起頭傻愣愣地看著清靈,一個字也不說,臉上又是血又是眼淚的,看著就不大靈光,嚇得他直接把人拽到背上給送過來醫治了。斷手斷腳都好說,要是把人摔成傻子了,他師父必定把他送到悔過峰去扒下一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