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5/6頁)

“現在金價多少?”苗徹忽問。

陶無忌怔了一下:“三百多一克吧。”

“那這塊應該有一萬多。”苗徹揮了揮手裏的金幣。

陶無忌嗯了一聲,不知該怎麽接口,囁嚅著,迸出一句:“我的那塊上交了。”苗徹朝他看一眼:“知道。”陶無忌瞥見他神情古怪,頓時有些不踏實起來。苗徹打開旁邊抽屜,裏面一堆金幣。陶無忌只看一眼,便把目光移開。苗徹說:“都是同志們上交的。”陶無忌只好又嗯了一聲。苗徹道:“你帶頭,大家不交也得交。”陶無忌更不敢接口了。停頓一下,苗徹把手裏那塊金幣扔進抽屜,關上,鎖好,長長吸一口氣,又吐出來:

“說說,還發現了什麽?”

陶無忌一怔:“嗯?”

“查到什麽就說什麽,一樣也別瞞。你師傅那套,在我面前不管用。”

陶無忌臉紅了一下。前一晚,王磊果然勸他,審計查案也是有竅門的,老資格不必說了,便是新人,也要講究策略,在對方底細不明的情況下,說一半留一半,風頭出了,領導覺得你認真,也不至於收不了場,惹禍上身。真要怎樣,反正後面還有機會,該收還是該放,來得及掉頭。陶無忌本來沒放在心上,但禁不住王磊念經似的嘮叨,到底是新入行,師傅的話不好不聽,便把原先準備的報告按下一截,只說了十之五六。即便這樣,在王磊看來也已是太過:“你想討好苗處,也不該這麽橫沖直撞的。”行裏哪有秘密可言?陶無忌與苗處長千金私奔那段,早被炒得轟轟烈烈。甚至有促俠的人調侃說:“苗處那裏落空也沒關系,趙總不是還有女兒?”陶無忌礙著人家是前輩,不好發作,但總有些不甘,在這些人眼裏,自己竟被瞧得如此不堪,便愈加傲氣上來,不去理會,工作上加倍地用勁,想,便是領導女兒嫁不出去變成老姑娘,也不會看上你們這些廢物。

苗徹瞥見他在發怔,敲了敲桌子:

“說吧,還查到什麽?”

陶無忌稍一遲疑:“有大有小,現在都說嗎?”

“小的不提,挑最大的!”苗徹道。

陶無忌清了清喉嚨:“前年,廈門分行以新型財務顧問服務形式,給一家跨區域的鋼材公司銷售私募股權投資基金,還以工會名義組織行內員工參與購買。今年初,該客戶資金鏈斷裂,導致基金出現兌付風險,分行在未報總行審批的情況下,違規向該客戶的四個關聯企業發放貸款,承接兌付資金缺口,不僅兌付本金,還按照募集方案足額兌付預期的高收益——”

“很好嘛,有錢大家賺。”苗徹哼了一聲,又問,“金額多少?”

“八億。”

苗徹怔了怔,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隨即又笑笑,走到一邊,拿出煙,問他:“抽不抽?”陶無忌搖頭。他便自己叼上,點火,連吸幾口,煙圈一股腦兒吐出來,有些倉促,身體微微前傾。房間裏沒有煙灰缸,他打開窗,煙灰徑直往下彈。很快一支煙抽完,人依然不動。發呆。陶無忌也不動。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苗徹轉過身:

“昨晚我喝醉了,有沒有吐?”

“沒。”

“說醉話了?”

“嗯。”

“說了什麽?”

陶無忌停頓一下:“——聽不清,只知道您一直在罵人,用上海話。”

“捺娘的老。”

陶無忌又是一頓:“——沒錯。”

苗徹朝他看,猜他沒說實話。除了罵人,昨晚那個醉鬼應該還點名道姓,把話說得剝皮拆骨。或許還不止一個名字。他回憶當時的情緒,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傷心,或者說是想不通。當年他進審計部後出的第一趟差,就是廈門。當時那處長還在櫃面工作,因為沒背景,大學畢業後當了五六年操作員,很頹喪,因為人員不夠,被派來打下手、跑腿。苗徹最年輕,也是被人使喚的角色。兩人便在那次有了些交情,私底下談抱負,也發牢騷,互相鼓勁。次年,那人也調到了審計部,被派來上海審計部交流半年,那陣子與苗徹朝夕相處,白天上班,晚上一起喝酒。銀行裏新聞多,審計部更是新聞中心,不管是內部消化,還是外部流傳,講起來都是故事。兩人脾性相近,說話也一樣無遮無攔,酒喝得愈多,罵人愈酣暢淋漓,總結下來便是三個字:看不慣。一腔熱血無處釋放,恨不得像哪吒那樣赤膊上陣,乾坤圈在東海裏狠狠攪上幾攪才好。撥亂反正,還我光風霽月。這些年,不是他來上海,就是苗徹去廈門,隔一陣總要碰個頭。各自進步,副科、正科、副處、正處。見面聊天到底不像年輕時那麽放肆,但銳氣還在。這處長很能幹,做事又有撲心,年底通報各分部情況,他的名字是常見的,辦了好幾樁大案。這次來廈門前,主任找苗徹談話,意思很清楚:謹慎處理,大局為重。苗徹其實也早聽到風聲,廈門的情況有些復雜。行李剛放下,老朋友便來邀酒。苗徹存著些希望,想,也許只是敘舊。——到底不是。那處長歷練這些年,愈加能說會道,真真假假,把話顛過來倒過去,形散神不散,酒到位,情分到位,意思也到位。苗徹醉得快,倒可惜了那瓶陳年茅台,牛嚼牡丹了。瞥見那處長的嘴一直在動,到後來聲音竟似完全聽不進去了。忽想起當年與他並肩坐在小飯館裏的情形,背景音樂是Beyond的《海闊天空》:“……多少次迎著冷眼與嘲笑,從沒有放棄過心中的理想……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背棄了理想……”眼前有疊影,一會兒是他,一會兒又成了趙輝,還有薛致遠、蘇見仁。手憑空揮著,像是要抓住什麽東西,又像要打人。處長送他回去時,遞過來一個袋子。他沒拿,對方硬塞在他手裏。“朋友一點兒心意,別多想。”到底是醉了,也忘了後頭怎樣。次日早上醒來,睡在隔壁房間。看手機,那朋友半夜發來一條消息:“老兄,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