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趙村兒大隊的本意, 從來就不是坑誰的錢,如果資金寬裕,也不會在這些錢上耍心眼兒,實在是沒辦法, 要是直接說借說賒, 磨一磨, 人家可能也會同意, 但雙方的心情絕對不會太愉悅。

現在趙村兒大隊提供的,是對方很滿意的條件, 雙方一拍即合, 都滿意, 建築隊就能拉起來了。

工人已經有了, 這個簡陋的建築隊還需要會計,工頭。

牛會計主動申請:“我來吧,蕓蕓和潘翠蓮都是女同志,去公社不方便, 而且倆人做賬也沒有我熟練, 讓她們倆先在大隊鍛煉鍛煉,有你們瞅著,也不容易出錯。”

有牛會計在那兒看顧,工頭就沒什麽需要為難的了。

趙柯看向趙新山,趙新山道:“就讓劉知青和鄧知青去吧。”

還有個問題,拖拉機在工地用得著, 拖拉機手得盡快選出來。

副隊長也得盡快落實, 盡快上崗。

事兒都湊到一塊兒去, 趙新山幹脆就把三個知青都叫到辦公室來, 一起說。

趙柯先跟劉興學和鄧海信說:“劉知青新畫好的圖紙, 公社兩位領導給予了高度肯定,所以大隊商量,想讓你們兩個做建築隊的工頭,一來你們熟悉圖紙;二來你們既然對這個方向有興趣,多鍛煉是有好處的;三嘛,大隊信得過你們的人品,也樂意培養你們。你們願意嗎?”

劉興學和鄧海信眼睛亮的驚人,異口同聲地回答:“當然願意!”

趙柯點頭,鼓勵:“大隊對你們有很高的期望,相信你們不會止步於此,希望你們到一個比較艱苦嘈雜的環境也不要懈怠學習。”

“一定。”

劉興學和鄧海信都答得堅定。

他們並不知道未來是否能夠走出農村,可現在學有所用,所做的一切不斷被肯定,價值在不斷實現,真正在建設和創造,這不就是下鄉的意義所在嗎?

兩人旁邊,唐國偉從土窯直接過來的,一個人單獨坐在一條板凳上,身上的灰土拍掉了,心上的灰頭土臉拍不掉。

他不知道大隊叫他來的目的,只是看著比他後來的年輕知青意氣風發的模樣,一時間生出些許羨慕和落寞。

他以前也是這樣……

就這麽坐著,兩條板凳,仿佛就是兩種人生。

唐國偉手無意識地磨搓著膝蓋,手指縫裏還有沒洗幹凈的泥,無所適從,又努力撐著自尊。

他有家了,有媳婦兒有女兒,媳婦兒也在為了他們的家努力,他沒什麽好遺憾的。

那一張登過報紙的照片,就是他一輩子的最高光了,別人都沒上過報紙呢。

只是那報紙……實際跟他有什麽關系呢?

“唐知青。”

唐國偉回過神,扯開笑臉,拘謹地應聲:“誒,誒,您說。”

趙新山道:“咱們大隊現在缺個副隊長,隊委會研究了一下,想要推選你暫代副隊長。”

唐國偉好像沒聽清,“什、什麽?”

趙新山耐心地重復一遍:“大隊缺一個副隊長,隊委會推選你暫代。”

唐國偉怔楞地學話:“我、我當副隊長嗎?”

他好像傻了。

趙柯跟趙新山對視後,點頭,又肯定地說了一遍:“是,隊委會推選你……”

趙柯的話還沒說完,唐國偉忽然嚎啕大哭,雙手捂著臉,淚水還從指縫鉆出來,“推選我當副隊長……推選我當副隊長……”

趙柯、趙新山、劉興學和鄧海信都驚訝地望著他,然後漸漸沉默下來。

什麽會讓一個健壯的成年男人痛哭流涕呢?

是歲月已經磨平了青年的棱角;

是年少的意氣風發最終變成柴米油鹽吃喝拉撒;

還是再也不敢想做什麽做什麽,想不做什麽就不做什麽;

他這哭聲裏,又有多少心酸?

知青最了解知青下鄉的心路歷程,劉興學和鄧海信感同身受,如果不是趙主任,唐國偉的現在,就是其他知青的未來。

趙新山也感觸頗深。

一個男人,如果不能擔起家庭的重擔,不能萬事擋在妻小前面撐起一片天,就不是個男人,但這其中有多少苦累,都是打碎了往肚裏咽,流血也不能流淚。

趙柯垂眸,手指輕輕轉動鋼筆帽。

社會賦予普通人相同的苦難,而普通人的一生,百分之七八十的苦難,來自於貧窮的無力。

只有窮過的人,才會知道,窮是沒有自尊的,窮也沒有陽春白雪,窮是什麽都可以放棄的什麽都不敢想的……因為只有渾渾噩噩麻木的活著,才不會痛苦地堅持不下去。

她的共情在於,很多人講幸存者偏差,可幸存者在成為金字塔少數的一個之前,也是從塔底而起。

她以前躺平過,被動的,迫於社會壓力的躺平,空虛時不時就要冒出來,時不時就要有一個聲音質問:為什麽不努力。

如果心安理得地躺,能夠獲得懶惰的快樂,如果通過極致的努力去獲得進步,能夠獲得收獲的快樂,偏偏悲哀和煎熬的地方就在於躺又躺不平,努力又不夠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