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江逾白從徇安道的灑掃太監一躍晉升為坤明宮的供奉官, 地位僅在押班張知之下,不僅擁有了專屬的起居宮室,且能役使宮人、決定坤明宮事務。
這對坎坷半生的江逾白而言, 實在是做夢也不敢想的場景。
他本是清貧耕讀之家,父親早亡,母親改適, 叔叔家也難以供養,在他十二歲時決定賣了他給堂兄娶妻。因他長得好,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 去風月館做孌童,或者賣去宮裏做太監。
江逾白選了第二條。
他十二歲入宮,因俊秀伶俐而短暫出過風頭, 又因不肯逢迎老太監摸上身的手而遭受排擠, 這一擠, 就在徇安道掃了八年街。
直到今天早晨,錦春女官將他從灑掃內侍院中挑出去,皇太後殿下又將他從那十二人中點作魁首,賜了他一盤四季青, 一身綢制衣裳, 以及他此生未敢妄想的權力與地位。
消息傳得飛快,江逾白從坤明宮回舊住所收拾東西時,發現同屋幾個太監已將他的東西整整齊齊打包好,正捧著他的鞋給他剔鞋逢裏的灰。
他們或多或少都欺負過他, 如今皆戰戰兢兢如寒號之鳥,笑得比哭也難看。曾往他身上探手的老太監將手貼在火爐上, 活生生燙掉一層皮,抖著手跪在地上, 向他哭號,向他賠罪。
江逾白見此,並未覺出報復的快感,只覺得他們可憐、可怕。
他心裏明白,他們並非真心悔過,而是屈服在他一步登天的權勢下。倘他將來某天被貴主厭棄,再次跌入泥潭,這些人會將今日自作的屈辱之態盡數算在他身上,變本加厲地報復回來。
思及此,江逾白心道,他寧可死在坤明宮裏,也不要再回到此處受人磋磨了。
因此他在坤明宮裏行事愈發謹慎,用心愈發周全。見了錦春錦秋等人,總是退後半步執禮喊姐姐,對待低階的侍從,也態度謙和,毫無傲人之態。他雖不刻意言語諂媚誰,但做事會替他人考量,有什麽苦活累活討罵的活兒,往他身上一推,他總含笑應下,細致做好。
只三五天的光景,坤明宮上下無人不喜愛江逾白,除了剛被皇太後劈頭罵過的內侍省押班張知。
他搶了張知的風頭,張知很想給他穿穿小鞋,奈何一直沒找到好由頭,直到某天太後又怒氣沖沖地甩袖回宮,吩咐張知不許放任何人進來,尤其是參知政事祁令瞻。張知心中冷笑一聲,轉頭就將攔住當朝國舅、參知副相的討罵活兒推給了江逾白。
此時紅日剛剛升到宮闕檐頭,晨風穿花撫葉,站在坤明宮玉墀上,遠遠見一烏紗緋服的年輕男子朝坤明宮走來。
若是不計較他冷峻如春寒未盡的神情,倒真是望之令人心怡的秀逸公子,然而此刻守在門外的宮侍們皆如臨大敵,戰戰兢兢垂著頭,既不敢攔,也不敢放。
祁令瞻對他們視若無睹,不料一只腳跨進門磚,卻見一藍衣內侍擋在面前,聲音溫和道:“皇太後殿下有令,今日不見諸臣,大人請回。”
祁令瞻思緒驟然被打斷,愣了一下,說道:“讓開。”
江逾白道:“皇太後懿旨,恕奴不能讓。”
祁令瞻險些氣笑了,心道,這祖宗行事真是越發囂張,不僅未與他商量就調換他的人,如今竟然隨便找個內侍來打發他。
他不願自降身份和內侍糾纏,隨手指了個宮人,吩咐道:“去請張知過來。”
張知慢悠悠走出來時,見祁令瞻的臉色比閉朝時更難看,忙笑著走上前去一揖。
祁令瞻道:“讓你底下的奴才閃開,調幾個懂事長眼的來。”
張知為難地笑了笑,對祁令瞻道:“參知大人有所不知,這位可不歸我管,乃是娘娘親自簡拔、親自委任的供奉官,是如今坤明宮裏第一懂事的人。”
聞此言,祁令瞻這才正眼看向江逾白,目光從他臉上掃過,微微蹙眉。
他似是想明白了什麽,忽而又輕笑,對張知說:“知道了,押班忙去吧。”
張知正不願沾腥,舉起袖子遮著,指了指江逾白,又指了指身後坤明宮,無奈地擺了擺手,急忙告辭離去。
江逾白仍像塊石頭一樣杵在祁令瞻面前,祁令瞻問他:“你是剛調進坤明宮的新人,太後娘娘體恤慈悲,必不會讓你來幹這事,這是張知推給你的吧?”
江逾白不置可否,只說:“無論吩咐給誰,都是娘娘懿旨,奴婢理應奉旨。”
祁令瞻耐著性子又提點了他幾句:“張知推你出來得罪人,你何必替他背這鍋,太後或獎或懲,也都落不到你身上。你讓開,我會在娘娘面前說是張知放我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