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照微初至侯府時, 只有七歲。
祁令瞻本不甚在意這個妹妹,可他從未聽說過有如此頑劣的姑娘,先是帶蟋蟀入府驚嚇了老夫人, 又亂打彈弓,擊碎了先帝所賜的玉珊瑚。
母親上侍婆母、下管奴仆,在外還要經營生意、維護侯府的往來, 本已是諸事艱難,被她一鬧,更是心力交瘁地吃不下飯。
於是祁令瞻主動承擔起了教導幼妹的責任。
“你要教我?”
照微坐在闌幹上晃腿, 身後是湖面,祁令瞻盯著她,隨時準備在她掉下去時撈住她的胳膊。
照微看出了他的企圖, 黑眼珠一轉, 故意晃了一下, 在祁令瞻伸手扶她時閃開,從闌幹上跳下來,十分得意地笑了兩聲。
祁令瞻:“……”
幼稚。
彼時他不過十一歲,介於孩童與少年人之間, 作為祁家的長子, 他努力展現出年少老成的一面,以穩重可靠示人。眼前這個沒頭沒尾的小姑娘竟以戲弄他為樂,且叫她得了手,祁令瞻暗暗羞惱, 轉頭就走。
她卻從身後跟上來,拽住了他的玉佩。
“好哥哥, 我錯了,不許找娘親告狀。”
此汙蔑更叫他難以忍受, 祁令瞻道:“松手。”
她松開左手,右手又抓了上來,反激他道:“你只有這點肚量,還不如宮裏請來的胡阿母呢。”
祁令瞻氣笑了:“那你就繼續跟著她學規矩吧。”
“哎哎哎不行!”這話戳中了照微心事,不僅拽著他不松手,更有扒到他身上的架勢,小土匪的做派,“我不要學規矩,你教我什麽?”
“騎馬。”
“好!”
“射箭。”
“妙!”
“教你做夢。”
眼見著她臉上的表情由欣喜轉為失望憤懣,祁令瞻心中竟詭異地生出幾分為惡的樂趣,他一邊暗暗不齒自己與長房那混小子別無二致的行徑,一邊又忍不住蹲下來逗她。
祁令瞻說道:“可以教你騎射,但你要答應我三件事。”
照微癟嘴瞪著他。
“第一,把昨天母親罰你抄的書抄完。”
照微點點頭。
“第二,騎射要學,規矩也要學,家裏可隨意些,出門做客時不能給母親丟臉。”
“啊……”
想起那些筷尾離手要幾寸、茶喝幾口、笑露幾顆牙的規矩,照微頭都大了。但她心裏清楚,就算不學騎射,也要被摁著學這些規矩,遂喪氣地點了頭,“好吧,我學。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事……”
七歲的女孩兒臉圓眼更圓,白嫩如新舂的糍粑、剝殼的鵝蛋,撲了層薄薄的桃花粉,嵌著兩顆烏溜溜的黑玉,清清楚楚地映著人影。
祁令瞻想伸手捏她的臉,又覺得此舉有失穩重與身份,掩唇清咳了幾聲,問:“你剛才喊我什麽?”
叫人不蝕本,舌頭打個滾兒。照微十分痛快:“哥哥。”
“少了個字。”
“好哥哥!”
脆生生的,像折斷一節新藕,扯亂一斛玉珠。
祁令瞻朝她伸出手,“走吧,先帶你去挑選弓馬。”
照微的騎射乃至詩書都是他教的,在他拜姚丞相為師、與她途殊道異之前,闔府只有他在照微面前有幾分威信。
旁人都當是他教罰嚴厲之故,其實論縱容,他比容氏更甚,任她闖了塌天的禍,也不過挨幾下戒尺,若是肯服軟,就更下不去手了。
至於五年前那場刺殺,他雙手俱廢,心中憂懼遠勝怨憤,昏睡中聽見她啜泣著喊哥哥,一時連恨她也舍不得,只在心裏悵然嘆息,決心要將她送離侯府。
那種無力的傷懷,並不比斷手好受多少。
而今祁令瞻望著煌煌燈火下洇開的墨跡,反省自己究竟錯在了何處。
他心想,倘五年前未將她送往回龍寺,他們會在同一屋檐下長大,他視她如胞妹,熟悉她的嗔笑喜怒,如今望向她時,就不會被驟成於飛逝流光中的美麗所迷障。
是這樣嗎?
還是說風起於青萍之末,浪聚於微瀾之間,從他要親自教她騎射時,就已經注定了今日的罪愆?
紙墨不言,而心中轟然。
嘉始四年冬,臘月二十九。
距離宮變已過去了半個多月,宮廷內外卻是一片詭異的死寂,沒有新年的熱鬧氣象,也沒有波譎雲詭的權力爭奪。
長寧帝死得太明白了。
姚貴妃親口認罪,與肅王私通有孕,又私運產婦入宮,欲混淆皇室血脈,不料為長寧帝察覺,情急之下,失手弑君。而肅王在內為其援手,在外欲挾朝政,同樣是不赦的死罪。
罪證鑿鑿,馮士聞灑在徇安道的血跡尚存,沒有人敢棄正統而從悖逆,皆默許了太子年後登基,明熹皇後以太後的身份撫育幼主,暫掌國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