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梳梳到頭, 無病無愁,多福多壽。
再梳梳到尾,比翼雙飛, 永結同佩。
照微的頭發烏黑濃密,纏在鴉色的手衣上,又隨著象牙梳緩慢滑落。銅鏡中映出芙蓉如面柳如眉, 是人間難見、鏡中難留的好顏色。
如此好顏色,出閣日卻不能如尋常女子那般,有親人相送, 有眷侶相迎,有恩愛不疑的祝福,有懵懂溫柔的心動。她只能獨身前往福寧殿, 等待她的是心死如灰、貌合神離的長寧帝。
祁令瞻心中嘆息, 她這一生的情愛, 尚未開始,即已結束了。
象牙梳從頭至尾梳了十遍,短短片刻,卻像過了許多年, 適才那般故作輕松的玩笑話再也說不出口, 照微靜靜望向鏡中祁令瞻低垂的雙眼。
仰如鳳含曜珠,闔如月弦出雲。這樣美的一雙眼,如今卻透著紅,還有許多遊絲般抓不住也猜不透的隱約情緒。
她啟唇問他:“兄長是思念姐姐, 還是舍不得我嫁人?”
祁令瞻回答說:“我不在白天為逝者落淚。”
“那便是舍不得我,”她微微笑了, “從前那些與我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原來都是色厲內荏。”
這次祁令瞻沒有反駁她, 任她得意了一會兒,方說道:“照微,這是你此生唯一一次嫁人。尋常人家,哪怕是王侯將相,若夫妻不睦也有和離的可能,但你沒有。今日之後,你將永遠與長寧陛下綁在一起,或許他永遠不會愛你、憐你,但你終將與他生同衾死同陵……照微,你擺脫不掉。”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輕顫著溢出口,沉沉落在地上。
照微反倒有些不以為意,“這些事早在答應入宮時我就清楚,我無須誰愛我憐我,陛下能一輩子惦念著姐姐,我就不算徒勞為李家人賣命。”
祁令瞻說:“這是永平侯府欠你的恩。”
“那兄長娶姚家的女兒,又是誰欠誰的恩?”
她擡手正了正貼在額心的點翠花鈿,長睫扇動,忽然含笑轉頭對祁令瞻道:“你我都是燕儔鴛侶難成雙的命,這樣也好,誰也不必眼紅誰,大家一起孤獨終老。”
“別瞎說。”祁令瞻輕聲訓她,“宮中不比在家,說話前要三思。”
然而心中生出一絲隱秘的熨帖,感覺卻是騙不過去的。祁令瞻往鏡中瞥過去,見自己神態無恙,方移開視線,將象牙梳擱回妝台上。
“讓女官進來吧,別耽擱了吉時。”
他告辭離開,先行前往福寧殿候禮。
從暖香藹藹的宮室走進涼風中,因相見而得到的片刻撫慰很快又被風吹冷,漸行遠離坤明宮,心中又變得悵然若失。而此時天光尚未亮徹,唯宮墻一線泛起冷白,照見鴛鴦瓦冷霜華重。
忽而清風吹起寬袖,他低頭在袖上拾到一根及腰長的青絲,想是剛才為照微梳發時落下的,欲松手放入風中,幾番不忍,最終慢慢繞在指間,藏進袖裏。
麻木的心緒也隨之緩緩纏繞,他下意識不去細思自己這樣做的道理,將某種隱秘而不安的念頭按下,快步往福寧殿而去。
祁令瞻離開後,坤明宮的朵殿裏走出來兩個人,是本該在延和殿裏等候婚典的長寧帝和內侍省押班張知。
因連月宿醉和傷神,長寧帝顯得神情憔悴,腳步虛浮。他望著祁令瞻離開的方向,憊懶地扯了一下嘴角:“朕記得照微幼時,他們兄妹的感情並不好,一個總是鬼著臉闖禍,一個總是板著臉訓人,朕每回去永平侯府,常見照微手心是紅的,她挨了打,卻從來不長記性,纏著朕和窈寧說子望的壞話……一眨眼,竟然已有十年了,連他們兄妹的關系如今也變得這麽親近了。”
張知不願見他多愁,說道:“兄弟姊妹間皆是如此,幼時吵鬧越兇,長大了反而更親近。”
“不是,你不了解子望,也不了解照微,這兩人都不是會退讓的人。”
長寧帝在心裏算日子,說道:“大概自窈寧離世,再未聽說他們兄妹不和,想來是因有所失,而能惜所得。只是他們兄妹尚能互相寬解,朕孤零零的,又該與誰尋慰?”
張知說:“陛下富有四海,天下人皆是陛下子民,也皆可做陛下的知心人。”
長寧帝懶得與他計較此話的敷衍之處,轉身道:“回去吧,她用不著朕寬慰,倒是朕多此一舉了。”
辰時將近,照微在尚宮和尚儀的引導下,乘肩輦前往福寧宮,在福寧宮門前落地,手持團扇,一步一步登上玉墀。
身著袞服冠冕的長寧帝出殿相迎,照微行拜禮,兩人並行而上,恰逢朝陽如輝,灑金東方,銀月如盤,尚懸西天,此日月並懸的景象令殿前跪伏的眾臣心思各異,而照微目不下視,從容登臨受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