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滿地榴花踏碎,瓊珠亂撒,人影繚亂。

照微跪在臨華宮的金磚上,懷裏臥著窈寧,聽她的呼吸一聲淺過一聲,卻如針紮般穿透耳膜,令周遭一切聲音都朦朧了、遠去了。

直到有人將她從懷裏奪走,無盡的喧囂又兜頭淹過。姚貴妃的尖叫、太子的哭鬧、皇上的嘶吼……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她,照微低頭,看見自己滿手鮮血,在眼前恍惚,仿佛捧了滿懷的榴花。

她不敢眨眼。

她想起來,窈寧姐姐最喜歡榴花。

只是她性子溫宜,旁人總落俗去猜梅與蘭,在闌幹處拾到一把蒼苔榴花扇,皆誤認是照微落下的。

窈寧從未尋過,許久後偶然看到,只笑著贊了句:三月榴花紅勝火。照微,此花襯你。

一件小事,另一件小事,緩慢在照微心頭滑過。她感覺遍地潮濕,渾身森涼,身後的天色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了。

直到一只手落在她肩頭。她凝滯的、滿目殷紅的視野裏,望見鴉色的手衣,指節微顫,手背青筋可見。

“照微,”她聽見祁令瞻輕緩的聲音,“別在這裏哭,天黑了。”

照微擡手去摸,果然摸到了滿手清淚,又下意識回頭,原來不是天陰欲雨,而是夜色已暗。

她嗓音啞得幾近無聲,問他:“姐姐呢?”

祁令瞻說:“在坤明宮。”

照微扶著他的手顫巍巍站起,轉身往臨華宮外走,夜色如淵不知深,她腳下一崴,險些從玉墀摔落下去。

祁令瞻扶住她,驚覺她已是冷汗滿身。照微靠在他身上,懇求他道:“哥哥,我想去送送她。”

祁令瞻聞言不語,緩緩垂下眼簾。

他從坤明宮過來,宮裏已亂作一團,瘋癲的瘋癲、痛哭的痛哭,反要他這血親的哥哥強抑傷懷,安撫抱著皇後屍身不肯松手的長寧帝和太子。

女官為皇後洗身易服、重整鬢容,禮部派了人來治喪,召魂設吊,一應事宜,皆倚仗祁令瞻周旋決斷。他麻木地安排著這一切,直到皇後的塵身被安置妥當,他跪在身側,小心為她取下那支貫頸的金簪。

金簪已冷,血凝如垢。

今晨被他藏於袖間的那朵折損榴花從袖中垂落,依稀仍有幾分好顏色,祁令瞻將榴花拾起,遮在窈寧頸間傷口上,霎時忽如萬箭穿心。

那一瞬轟然而陷,身輕目眩,祁令瞻隱約看見母親執起窈寧的手,遙遙同他作別。

恰如去年新雪時所做的夢。

雲迷霧遮,花飄雪掩,祁令瞻要起身去追,忽聞身後有人在喊照微的名字,如清鐘騞然,令他驟驚,只覺渾身一沉,急急自雲間墜下,再睜眼時,發現自己竟俯柩昏魘了一陣。

錦春跪陳說,照微如今仍在臨華宮裏,無人看顧。

照微……還有照微。

祁令瞻忙趕來臨華宮,將照微扶起,她已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靠在他懷裏,不停地喊姐姐,淚水洇濕他的襕袍,一層層滲往他心裏去。

祁令瞻將她抱起,慢慢走下臨華宮的玉墀,夜風幽冷,襯得偌大的宮殿空曠又安靜。照微低聲問他:“你能帶姐姐回家嗎?”

皇後自有陵寢,將與帝王同葬。祁令瞻說道:“整個大周都是她的家,你別怕,她看得見你。”

照微又問:“我能再去見她一面嗎?”

窈寧死在她面前,已驚碎了她半副神魂。看著她如今仍是遊離未歸的模樣,祁令瞻想起自己剛才傷心到極處時的昏魘,不敢再惹她神傷,下意識攥緊了她的肩膀。

他說:“照微,我只剩你一個妹妹了,求你體恤憐惜,萬自珍重。”

照微緩緩闔目,眼淚簌簌而下。

之後的事,照微記不太清了,她歸府後大病一場,半夢半醒間總聽到許多人在哭。她雖無力起身,但神思卻分外清明,默默掐算著日子,想是皇後出棺,萬民哭喪路祭。

宮裏的太醫來過幾回,有一次是楊敘時,那時照微難得清醒,隔著簾子問他:“藥材品質不同,熬成湯藥後,真的分辨不出來嗎?”

楊敘時回答說:“我醫術不到家,口齒能嘗得出,肉眼卻看不出。”

照微又問:“那寒石脂又是哪來的?”

楊敘時說:“此事自有內侍省與大理寺協查,不過據我猜測,多半也是那些人搞的鬼。”

照微牽了牽嘴角,“祁憑枝倒也沒蠢到要速死的份上,姚清韻更不會指使她這樣做。依我看,只有偷換藥材是她們的手段。”

楊敘時聞言淡笑道:“若說聰明識勢,自然沒人比得上二娘子。”

照微聽得出他在反諷,將手腕抽回帳中,撐身坐起。楊敘時並未生氣,他已診了個大概,轉身去桌案上寫方子。

“姐姐的醫正本是周太醫,三月卻突然換了你,我知道你父親與姚鶴守有恩怨,你幫姐姐謀事,也是情理之中。”照微挑開床帳,望著楊敘時清瘦的背影,喉中梗然,“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想知道她究竟為何如此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