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第七種羞恥(15)

福爾摩斯大體上知道其他人對自己的評價。或者說任何運用邏輯思維的難題都難不倒他,而那些人際交往的事情,究其本質來說依然是邏輯——只不過太容易摻雜情感,因此也太容易變得不受控制。

他從不掩飾自己異於常人的思維,好的,壞的,不超過底線的,他都會攤開給人看。

那一定程度上是因為他具有誠實這項美德,只要不涉及案件;更多是因為在長期的觀察中,福爾摩斯充分地理解了一個事實:倘若你將自己偽裝成別的樣子,具體來說,適宜人群的那種,那當然會給生活帶來很大的便利,可總的來說,弊端更多。

再說那樣做很麻煩。太麻煩了,不值得為案子之外的任何事犧牲那麽大。他只在喬裝打扮的時候裝模作樣。

康斯坦丁是難得讓他發自內心試圖安慰的人,雖然他們的關系並不親密,雖然他們其實才認識了一個多月,雖然康斯坦丁有種讓人樂於看他倒黴的天性,雖然……這裏有很多雖然,僅僅有一個但是。

但是,康斯坦丁的憂郁和頹喪有一種森冷的氣質。之前康斯坦丁半開玩笑地說可以為他召喚惡魔,那語調頗為不以為然,可福爾摩斯判斷這是真話。

一個痛苦、絕望、破罐破摔的人,偏偏掌握著可怕的武器和力量。

哪怕福爾摩斯也會感到恐懼的。最糟的是,這恐懼不單單是直面人性之惡的戰栗和厭惡,同樣是出於共情和憐憫。

年幼時福爾摩斯曾經幫助一位熟人尋找丟失的寵物。那是一只長毛的大貓,有著三種顏色混合的斑塊狀花紋,貓的主人是下午來的,無可奈何地將希望交給還不到自己大腿高的幼童,而只花了半天時間,福爾摩斯就在數英裏外的位置找到了那只貓的埋屍之地。他挖開地面,仍舊記得胡亂遮蓋住那塊土壤的枯黃草皮。花貓破碎的身體呈現在他們眼前,貓的主人已經發出崩潰的哭聲,語無倫次地、絮絮叨叨地講述著自己與寵物之間的過去。

時至今日,福爾摩斯仍記得屍塊在自己手指上留下的溫熱觸感,還有潺潺流淌,宛如淺溪的血流——然而,他那天是帶著小鏟子過去的,全程沒有接觸過貓的屍體,貓也死了超過兩天,既不可能還有血能淌出,也不可能還保留溫度。

偶爾的,他的大腦裏仍舊會閃過那例早已被解決的舊案。他那時還是個孩子,敢於冒險卻也同樣謹慎,是對真相的渴望和成人的陪同,讓他下定決心在夜間去一個既陌生又危險的地方。

整條路上,他都在聽貓的主人用飽含痛惜與愛意的聲音為他描述那只大貓的細節。大約是心裏有了預感,他的敘述是那樣動情,仿佛將心肺也盛放在文字裏,一串一串血珠子似的沁出來。

每當他福爾摩斯回憶一次,頭腦都會為他補足許多細節。

比如說,他記得那只貓的頭顱保存得還算完整,失去了眼球的空框上方,有幾根同胡須一樣粗細和長短的長須,在月光下,這幾根長須如嶄新的銀絲一樣雪白明亮。

可是,另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是,倫敦的夜晚並無那樣濃烈的月光。

這些細節都是虛假的,都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是他將貓主人的話語記住了,又慢慢將它們化作了自己的記憶;聽著貓的主人講述那些故事,就像他自己親身經歷過似的。

漫長的時光真的將那些故事變成了他自己的經歷,也將故事裏的感情注入他自己的感情。

他在這一舊案中學到的知識值得受用終身,那就是,絕不要對案件的相關事物產生感情,哪怕受害者不過是一只貓,這感情也會損壞他的理智和大腦。

——如有必要,絕不要對任何人產生感情。

感情,那是邏輯與理智的破壞者。

可假如沒有感情,貓的主人不會連一丁點可能都不放棄,讓一個孩子承接案件;沒有感情,貓的主人不可能將大貓的習性記得如此清晰,巨細無靡地向他道來,並令他最終解開謎題;沒有感情……

沒有感情,何來追求;沒有追求,要何真相;沒有真相,人類有什麽希望可言?

——產生感情是不可避免的。

很容易通過邏輯得出這樣的結論,但凡是個人就會有感情,這是天公地道的事情,就像人要吃飯睡覺一樣自然。難道人可以不吃飯睡覺活著嗎?難道人可以沒有感情地活著嗎?就算後者能,活著和活著之間也還是有很大的區別的。

在福爾摩斯所知的所有人當中,康斯坦丁是最瘋狂的。

福爾摩斯通常不會對一個如此瘋狂的人產生感情,話又說回來,他通常也不可能和一個如此瘋狂的人住在同一屋檐下。

有點好笑的是,一般來說,那些不得已和他暫時同住的人,都會將他視為瘋狂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