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第七種羞恥(10)

華生目送康斯坦丁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隱約看到康斯坦丁的影子在燈光下膨脹了一瞬。他揉了揉眼睛,重新去看,墻面上卻幹幹凈凈,仿佛他剛才所見都只是幻覺。

那不是幻覺。

華生扶著頭嘆了口氣,疾步追上去:“康斯坦丁先生,我剛才看見……”

他愣了一下。

康斯坦丁身邊站著一個男人。

陌生人衣著典雅,光是看一眼就知道從頭到腳的每一件服飾都貴得要死。他有著極其不符合這座醫院的氣質,某種幾乎穿破皮囊而出的傲慢——好像他從出生起就知道自己將會改變世界,並且改變得輕而易舉。

“呃,抱歉那打擾你們的談話了?”華生不知所措地問。在陌生人冰冷的注視中,他感到異常的不適,乃至於有些惡心。

“我不是來找他的。”陌生人說,“或者你,醫生。”

他語調漠然,說話時看也不看他們,而是直視前方。這位陌生人似乎是覺得圍繞著自己的兩個人都是不名一文的垃圾,哪怕看一眼都會敗壞心情。

奇妙的是,盡管對方的態度如此明確,華生卻並未對此生出憤怒,好像在內心深處,他也同意這位陌生人的地位遠遠高於自己。

用眼角的余光,華生注意到康斯坦丁已經叼住一根煙。他居然還有心情抽煙?而且已經說過這是醫院了……華生皺眉,康斯坦丁明明沒看他,卻舉起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又把煙取下來,胡亂地塞進風衣口袋。

這個陌生的男人無疑更可怕(即使華生不知道來人的身份),但在怪異這點上,果然還是康斯坦丁先生牢牢地占據榜首。

華生注意到康斯坦丁後退了幾步,將走廊的中間讓給了來人。他微眯著雙眼,目光迷離,仿佛透過這一刻想起了遙遠的過去。

來人並未在這裏停頓多久。他仿佛只是隨口地回答了一句問題,緊接著就邁著平穩而堅定的步伐,目標明確地朝前走去。

康斯坦丁又後退了一步,幾乎把脊背貼在墻面上。

等陌生人走遠,康斯坦丁才慢悠悠地說:“……沒想到會碰見這位。哼。敢打賭混球肯定知道他會在附近出沒。”

“你認識他?”華生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熊熊燃燒的好奇之火,“他到底是誰——是什麽?”

“地獄。”康斯坦丁說,“地獄本身。”

當然了,華生的第一反應就是康斯坦丁在誇大其詞。他也有些習慣這位新朋友的說話風格了,對此只是微微一笑,調侃道:“那你還真是人脈廣泛,康斯坦丁先生。”

康斯坦丁唯一的回應是看傻瓜似的看了他一眼。

在這地方碰上和他有著極為復雜的過去的魔鬼是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康斯坦丁還以為這輩子都不會跟這位碰面——也不僅僅是這位,包括道貌岸然、寡廉鮮恥的勢利眼天使,本來都已在他的世界裏消失得一幹二凈。

和他們打交道的那段時日,回憶起來仿佛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某種意義上說,還真是很多個上輩子之前發生的事情。考慮到他在亞度手裏字面意思上地死去活來過無數次,感到恍若隔世並非難以理解。

康斯坦丁感到異樣的平靜,平靜到他忍不住懷疑亞度尼斯抽出了他與之相關的感情的程度。話又說回來,亞度尼斯並不怎麽樂意做這種事,那玩意向來對一切能引起康斯坦丁情緒波動,尤其是負面的情緒波動的東西,抱有強烈的保護欲。

那麽,這種變化只能是發自於內心的了。

他對異類們的厭惡、憤怒、無奈,大部分都建立在痛苦和恐懼之上。而亞度占據了他最大的痛苦和恐懼,因此,或許他多少是對那些經歷有些釋懷。

……老實說,他跟那些東西們打交道的時候,往往是他給對方更多的屈辱和挫敗感。總是走鋼絲一般險勝半籌,欺騙來更多的機會和時間。

康斯坦丁等在病房的門口。

那魔鬼攜帶著勝利的饜足與厭倦走出,留下的影子帷幕般輕柔地波動著,人類的形態之下,腳步踩踏的地面上,他的影子隱隱綽綽地泄露出真容:高大的身軀、一對張開的肉翼和冠冕般的尖角。

經典的魔鬼。

愛炫耀的東西。老愛搞這一套嚇唬偶遇的凡人,鏡子裏的惡相啊,影子裏的真容啊,假若門前有人就假正經地敲門問好、請求進門啊……千百年前就愛玩這套,千百年後還是這套。

地獄太不與時俱進了。話又說回來,地獄何必與時俱進呢,考慮到人世間的惡行也沒有推陳出新,老套得久了,也算是一種優良傳統。

這可不是說笑和偏心,但康斯坦丁還是覺得亞度尼斯玩的小戲法更有趣味。

祂的霧氣與陰影時刻不停地翻滾著,傾吐著宇宙中的一切秘密與真理,那是即使披著人類的皮囊也無法掩飾的非人之態,一種似有若無、從不真切的詭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