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第六種羞恥(23)

瑪格麗塔在拉斐爾的指導下打開畫架擺好。

“其實我也有想過帶畫架進來是不是有點太醒目了點,可是你之前說你沒有任何基礎啊。”拉斐爾站在瑪格麗塔身後,將他半環抱著,但很有分寸地始終距離他半個巴掌的長度,“如果是沒有任何基礎……那還是從最標準的做法開始吧。”

瑪格麗塔把玩著手中的炭筆。黑色的炭跡沾染在手指之間,搓幾下,又似的飄散開,遺落到空氣和地面上。

他試探性地調整了幾個姿勢,最終選定了最舒服的一種。

忙著調整畫架角度和拉直畫布的拉斐爾抽空看他一眼,忽然笑了:“你拿筆的手勢錯了,畫畫和寫字的手法有區別——不過你這樣的手勢寫字也不對啊。你的大拇指把食指包住了,寫字的時候會是拇指抵著筆杆的地方用力。這樣很容易在中指上長出筆繭的。”

瑪格麗塔停頓了一會兒。他擡起手,端詳自己的中指,摩挲著那一小塊皮膚。

“我記得以前這裏是有繭的。”他說,又去看自己的左手食指,“這裏以前也有刀疤,是削筆的時候割破的,疤痕還沒脫落我就自己剝掉,後來沒有長好。”

“噢?”拉斐爾饒有興致地伸手,瑪格麗塔將左手搭在他的掌心,拉斐爾認真觀察了一會兒,輕輕嘆息,“……哪有。你是完美的,瑪格麗塔。”

“我想你的意思是,我幾乎可以等同於一座活著的雕塑。這不是缺點麽?你自己說的。也許增添一些疤痕會更好。”

拉斐爾擡起頭觀察她。

又出現了,那個在她身後若隱若現的、微微憂郁的青年。他狹長的眼眸壓低了,瞳孔深不見底。

錯覺中,恍然地,拉斐爾意識到青年有一雙奇特的長眼睛,他從未見過,顯然是另一個人種的特征。內眥角呈現出很小的鈍角,角度明顯地朝下,而眼尾長長地挑出去,哪怕在休止地方,也暈開一片暗色的、仿佛華蓋落下的陰影。他的瞳孔有一小半藏在眼皮下面,仿佛將光華和銳氣全都內斂其中,只擡眉時泄出絲毫。

按理說這是一雙極具壓迫力的眼睛,然而他的整張臉龐,輪廓是如此柔和、溫潤,仿佛一粒珍珠,浮光只是微微閃爍,惹人無限遐想。

於是他的眼瞳也變得沉靜起來——而威嚴卻也是確確實實地存在的,尤其是他蝴蝶翅翼般收攏的長眼睫,仿佛一道濃密的眼線,勾勒出一條弧線舒展的上眼線。

啊。多少貴婦人絞盡腦汁、費盡心思去修飾的輪廓,去模仿的神采,去描畫的眼線,對他來說是生來就有的嗎?

過去拉斐爾從不相信與生俱來的高貴與威儀。

如今他見到了。

拉斐爾恍惚著,笑著告訴瑪格麗塔:“你的缺點不在於像一座活著的雕塑,親愛的,你的缺點在於雕琢的手法太過拙劣……米開朗琪羅說塑像本來就在石頭裏,他只是把不需要的部分去掉。這就是你要做的工作,親愛的。把不需要的部分去掉。”

他凝視著青年的眼睛。

“我永遠不會將他去掉。”瑪格麗塔說。

“啊。”拉斐爾說,“不是他。親愛的,不是他。他不是你的缺點……就像這座雕塑的主題其實並不完全在於聖母。”

接下來要說的話是如此痛苦,活生生剖出他的心肺也不會有那麽痛苦了,那是刺瞎他的眼睛、砍掉他的雙手才能相媲美的痛苦。那是死的痛苦,必不可少的痛苦,必將面臨的痛苦。

“盡管,”拉斐爾說,“盡管在這整座雕塑中,我真正愛的,不,我最愛的是聖母。”

瑪格麗塔平靜地看著他。“她也很愛你。像你希望的那樣,那一點點真實的味覺所能品嘗到的愛。”

“……那麽他呢?”

“他死了。”

“他會復活的不是麽。我們都知道基督是會復活的。他只死去了很短暫地一會兒,就算是他真正離開認識的時候……就算是那時候,他也只是回歸了聖母的懷抱而已。”

瑪格麗塔扯了一下嘴角。奇妙的是,青年也在向拉斐爾微笑。他的眉目如此舒展,在笑意裏輕輕眯起,於是拉斐爾注意到他的眼睛其實是平直的,一切弧度都因為眼角的下壓和上挑而起,如此華麗而不露聲色,如此愛恨分明的眼睛,其實只是一條線輕微的弧度就能彰顯。

他繪制過無數聖母,她們都是那麽曼妙裊娜,她們全都與他不同。

他希望有一天他能畫出這樣的眼睛。

他知道有一天他會畫出這樣的眼睛。這樣的面龐,這樣的輪廓,這樣的顧盼神飛,這樣的靈動活潑。

這樣的高貴與威儀。

“會的。”瑪格麗塔說,仿佛聖靈述說真理。

像是有什麽事情搞錯了。不正確。不穩定。搖晃的。散逸的。像是煙霧,又像是漂浮在空間中的某些空隙,並不真實存在,卻散發著強烈存在感的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