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第六種羞恥(20)

瑪利亞被陌生的響動驚醒了。她閉著眼睛,先是伸手摸了摸手邊,確定丈夫喬瓦尼還睡在身邊,不是他發出的聲響後,她輕手輕腳地從床上爬起來,推開一條門縫,朝著外面張望。

雖然拉斐爾出於好意嘗試讓他們住在客房而不是屬於仆役的偏房,“你們也不是我的仆人啊”,他這麽說,但不管是喬瓦尼還是瑪利亞都堅持拒絕了。

他們確實不算是拉斐爾的仆人,那全是仰仗於拉斐爾的好心,他實際上是試圖為他們提供一個免費的容身之所,正因如此,他們才更不能將自己擺在錯誤的位置上。

偏房的環境自然不如客房,可那也不是沒有優點。它靠近屋子的大門和樓梯口,不管進門的人是誰,想要進入大廳還是想要上樓,都不可避免地會被住在偏房中的喬瓦尼或者瑪利亞發現。

不過,無論是老夫妻還是拉斐爾本人,都從來沒有擔心過房屋的安全性。

拉斐爾確實是味頗得大人物青眼的畫家,可他就資產來說並不算非常富裕——他通常衣著體面但質樸,極少佩戴首飾,吃穿用度上也並不算奢侈。

其次,一位舉世聞名的畫家,最有價值的當然是油畫,但拉斐爾的好脾氣眾所周知,只要有機會能與他攀談,誰都能從他的手上約到畫作。那麽,換個思路想想,倘若你去偷了他的作品,而拉斐爾無奈地告知了下訂單的雇主——雇主恐怕不太可能對著拉斐爾撒氣,怒火只能向竊賊發泄。

那實際上發生過一次。雇主是位性情異常強勢的公爵,在得知油畫被偷走後大發雷霆,第二天就有人將完整的油畫和竊賊的頭顱送到公爵的面前。

有此前例,拉斐爾的居所可謂敞亮無憂。偶爾會有一兩個小賊進來搜羅一番,拿走些拉斐爾沒來得及收拾的零錢。對這類損失,拉斐爾倒是相當無所謂。

“由他們去吧。”他還安慰怒氣沖沖的老夫妻,“什麽人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呢?他們的日子是很不好過的。讓他們拿走吧,或許還能吃上一頓飽飯,買身像樣的衣服,沒準兒拾掇幹凈後能撞上大運,找到一份工作呢?”

想到這,瑪利亞不由重重地跺了跺腳。

“門口的櫃子裏有些零錢,屋子裏沒別的財物了,這是拉斐爾的住處,他可算不上富有,你什麽也找不到的;拿著錢走吧。”她嘶啞而蒼老的聲音像一枚石子,擲向空洞洞的黑暗,“別再來了!走的時候把門鎖好!”

響動安靜下來。

火柴擦過,“嚓——”的一聲,溫暖的火光印出了拉斐爾羞怯地微笑著的臉。

“嗯,是我,我回來了。”他說著,點燃了燭台,“抱歉,是我們吵醒了你嗎?”

瑪利亞的眼睛早就不如年輕的時候好了,但她的耳朵還很利索。她聽得清清楚楚,拉斐爾說的是“我們”。他帶著什麽人一起回來的?在這個時間點?

她眯起眼睛,盯著拉斐爾身後的陰影看。火光同樣映亮了那個被拉斐爾半夜領回家的人——肯定是個年輕女人——的下半張面孔,不如拉斐爾那樣清楚,因為,啊,說來有點好笑,那個女人落後了拉斐爾一步不說,身量也高過拉斐爾,她的臉不全在火光籠罩的範圍之內。

但那能被看到的小半張臉已經極盡美麗。

“主啊。”瑪利亞匆匆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先生,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請不用擔心。”拉斐爾溫和地說,“這是瑪格麗塔。她出門是得到了父母的允許的。”

所以她就是瑪格麗塔。那個面包房主人的女兒,聽說她生得太過漂亮,她的父母對她的婚事完全不管不顧,直言隨她自己。

“他們不怎麽管我。”瑪格麗塔說,“所以,可以這麽說,不管我想做什麽,都是得到了他們的允許的。”

她的聲音宛如天使一樣,仿佛披著淡金色幾近白色的朦朧晨光。瑪利亞抿了抿嘴唇,用舌頭滋潤了一下它們,突然對這個陌生的女孩兒產生了很多憐憫。

一個美麗的、出身低賤的女孩,她可能會遭遇到的考驗和厄運實在是太多了。

誠然,遇見拉斐爾是她的不幸,可遇見拉斐爾同樣也是她的幸運。畢竟,即使拉斐爾無法娶她,至少他也一定會將她放在心上,也許過幾年後,拉斐爾會為她找到一位合適的夫婿。

“好吧。我明白了。”她顫巍巍地說著,準備去廚房,“我去把爐子點起來,把熱水燒好,再給你們準備點吃的……”

“我注意到人們對我表現出了明顯的憐憫。”瑪格麗塔從瑪利亞的背影上收回視線,擡手捏了一片烤得香嫩無比,泛著油滋滋亮光的羊肉,撕開面包夾在裏面,又塗抹上稍許的葡萄酒和蜂蜜,“你能告訴我緣由嗎,拉斐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