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好在命大。

大約醫者是真有這份坦然吧,藥浴中途打算給病患紮針,也不見她有任何為難。

管事聽了,趕忙按著她的吩咐讓人去藥房抓藥,等藥一到就送去煎煮。只不過煎藥的過程也有講究,不能用鐵鍋煎煮,得換上瓦缸。

為確保萬無一失,南弦親自去後院過目,取回來的藥材也一一篩選,剔除了雜質,才發話送去浸泡。

管事讓人在廚房前的場地上支起了火堆,兩個仆從合力將缸子擡上架子,點火的仆婦就忙活起來。

南弦擡頭看天際,天色也像病人的臉色一樣泛黃。略站了會兒,細霰便如撒鹽一樣落下來,細密的小雪珠,乒乒乓乓在玉石雕砌的台階上彈跳,跳得格外歡暢。

又過半炷香,雪沫在天地間回旋,織成了濃密的一張網。透過層層迷蒙回望,前面樓閣的直欞門窗都暈染上了燈火,兩棵梅樹的枝丫歧伸在窗前,枝頂梅花綻放著,除卻紅塵中的生死攸關,倒是一派詩意景象。

南方的孩子,見到雪總是忍不住欣喜,南弦也一樣。

她是三四歲光景的時候,被爹娘收養的,三歲前的一切都不記得了,但偶爾還能憶起白茫茫的一片,也不知是夢裏的印象,還是腦子裏殘存的記憶。

反正下雪讓人打心底裏輕快起來,那極難攻克的病症,好像也變得不那麽棘手了。

等到藥湯放至半涼,管事指派人一桶桶運進浴房,南弦回到廊下擦拭銀針,偶爾探出手去,接那飛墜下來的雪花。

大多時候雪花是不成型的,今日卻有例外,忽然發現一朵端端正正躺在她小臂上,檀色的料子襯出雪花的剔透,南弦忙喚蘇合,“看,這雪多清秀!”

蘇合探過來細打量,果真有棱有角,便笑道:“這雪不是臉著地的,漂亮得西施一樣!”

南弦垂眼凝視,因它長得太好看,實在舍不得吹落它,就這麽眼巴巴等它消融,在緞面上留下細細的一點水跡。

正有些惆悵,聽見管事出門喚小娘子,“已經把我家郎主安置進藥湯裏了,左右讓人看護著,請小娘子進去瞧瞧,安排得妥不妥當。”

南弦聞言轉身進門,屋裏熱氣氤氳,穿過彌漫的水霧見病人坐在浴桶內,黑漆漆的藥湯沒過了胸口,浸泡成皂色的中衣緊緊貼附著平直的肩膀,領口微敞著,露出一小片皮膚。

他還不曾醒,垂著腦袋閉著眼,但因藥力的緣故,臉色趨於正常,嘴唇也逐漸有了血色。

南弦撚著手裏的銀針道:“毒克心肺,壓制住了陽氣,我要替他升陽舉陷。這兩針下去能醒便最好,若是不能醒,事情就難辦了。”

管事聽得臉色煞白,事到如今也只有看運氣了,便顫巍巍向她拱起了手,鄭重道:“向娘子,成敗全憑向娘子。只要能將我家郎主醫好,日後我家郎主必定以性命交托,報答娘子大恩大德。”

南弦搖了搖頭,“言重了,我受家兄托付,不過盡我所能而已。”

話不必多,她舉步到面前,讓人擡起他的頭,在百匯和印堂處施了針。針入三分頓住,停留一刻,再入兩分,停留一盞茶。這一盞茶的時間尤為重要,醒與不醒,就在此一舉了。

屏息凝神,如臨大敵,她仔細觀察他面部的每一絲細微變化,見汗水順著他的鬢發緩緩流淌下來,那汗水像浸泡過橘皮一樣呈黃褐色,起碼知道藥浴初見成效了。

再細聽,他的呼吸漸趨舒緩,不像先前時斷時續,說明心肺調息的能力在恢復。南弦心下暗喜,讓人把他的胳膊撈起來,自己扣住他的腕子仔細分辨,果然脈象變得平穩有力,看來體內的毒素清除一大半了。

只是印堂那支銀針不知怎麽回事,似乎有浮動的跡象,南弦不解地湊過去仔細辨別,忽然見他眼睫一顫,緩緩睜開了眼。

怎麽形容那雙眼睛呢,濃厚的淵色,幾乎要將人的魂魄吸進深潭。那黑是底色,瞳仁倒映出的燈火,卻像潭底升起的明月,斑斕幻海,令人驚艷又驚惶。

他不認識她,看她的眼神充滿探究,也許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此與他面面相覷過吧。

南弦心下一緊,忙松開手,他的手臂仍舊無力,轟然一聲落進藥湯裏,激起一圈烏黑的漣漪。

“醒了醒了!”管事大喜,趨步上前問,“郎主覺得怎麽樣?可有哪裏不舒服嗎?”

坐在浴桶內的人眼波微轉,想皺眉,又嘶地吸了口涼氣。

南弦這才想起針還沒收,忙替他拔了下來,到這裏也算大功告成了,遂對管事道:“人一醒,就沒有大礙了。接下來紫芝湯不要斷,再飲七日,藥浴隔天一次,泡上半個月,體內的蕈毒就祛除得差不多了。”

管事連聲說好,語調裏夾帶著哭腔,悶聲道:“向娘子的恩情,實不知如何報答。”邊說邊跪了下來,“小人……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