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黑,風高,拋屍夜。

死者白天還言笑晏晏,與止衡仙君談笑風生,收了一副名為采藥童子的狂草。

晚上,這人已經被虞別夜面無表情地拖曳在地上,一灘爛泥,面容難辨。

多少有點刺激。

凝禪盯著地上的屍體,莫名還有了點兒“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的念頭。

她真的認識過他嗎?

“凝大師姐想必是誤會了。”一片寂靜中,虞別夜的聲音冷清響起:“余夢長老可是六合天,我區區一個兩儀天的外門弟子,怎麽能有本事殺了他。”

他特地在“外門”兩個字上,加重了點兒音。

眾所周知,外門弟子,專幹臟活累活。

這話是隱隱在說,他就是一個負責拋屍跑腿的,這人的死與他無關,他什麽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凝禪知道他到底有多大本事,說不定就真的信了他這鬼話。

又或者說,如果虞別夜的背後沒有那麽大那麽深的術法灼傷,衣料嵌在血肉裏,連成一片模糊的話。

虞別夜這鬼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凝禪沒有什麽要和他爭論的必要。

她什麽也沒說,只微微挑眉,直起身,靜靜看了虞別夜半晌,然後給他讓開了拖屍前行的路。

方才停步,她只是為了看一眼死者到底是誰,是怎麽死的。

因為才將要離開的時候,電光石火間,她想起了前世的另一件事。

上一世,她沒來尋道大會,而是遠赴北宿陀羅道去為虞別夜尋藥。北宿陀羅道淒風苦雨,黃沙荒漠,不太方便將大病初愈的虞別夜帶在身邊,因而她前後大約有半個月的時間,並不在他身邊。

等她從北宿陀羅道返回亂雪峰的時候,段重明也一無所獲罵罵咧咧地從少和之淵回來了。

記憶不太清晰,但凝禪記得,段重明與其他人提及尋道大會的時候,說過什麽“長老死了”一類的話語。

當時她還挺驚訝,打趣了一句,說:“少和之淵的長老什麽境界啊?這麽容易死,還當長老?”

段重明冷笑連連,當場罵街:“可不就是,死就死了,關我們屁事,還非得把帽子扣在我們合虛頭上。有本事拿證據出來啊,他媽的。”

此後合虛山宗與少和之淵的關系急轉直下,降至冰點,要不是祀天所先一步與少和之淵開戰了,恐怕少和之淵掉頭就要將合虛山宗踏平。

沒想到轉眼,她就已經站在在隱約是這一切起點的案發現場。

是的,直到現在,她才過分後知後覺地想到……

半個月的時間,足夠前世的虞別夜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回一遭少和之淵了。

這一切最初的始作俑者,竟然就是她心中弱不禁風難以提劍的好師弟。

凝禪的直覺告訴她,眼前的這一幕,不過是上一世的重演。

那時的虞別夜,應當也在這樣的一個夜裏,沉默卻直截了當地殺了人,拋了屍,洗去滿身血汙,再若無其事回到合虛山,乖順地躺在房間裏等她回來。

也難怪她自北宿陀羅道回來以後,覺得虞別夜的身體怎麽養了半個多月,還比此前更差了許多。

一些細枝末節串聯在一起,前世未解的答案,終於浮凸出了一隅。

好,他當真是好的很。

余夢長老身上的傷並不復雜。

朱雀脈術法,殘殺,飛墜,滄海。三道爆裂的術法正中這位已經六合天的長老的軀殼,術法余波甚至讓他的面部肌膚都爛了大半,可見用出這幾道術法的人靈息有多強勁。

最後一劍穿喉,攪碎。

劍是無蹤可循的破劍,劍式是平直遞出毫無招式只為取命的一劍,整個少和之淵又因為尋道大會而開啟了禁止時光回溯的陣法,以免其他門派在此連多一句話都不敢說,太過拘束。

因而這一場兇殺,真的就這樣成了無從下手調查的兇案。

可謂心思縝密,時機絕佳,絕非一時興起,想來已經籌謀多時。

凝禪看著虞別夜拖著余夢長老的屍體,與她擦身而過。

誰能想到,會是一個兩儀天的少年,僅以半身重傷的代價,就將已經在少和之淵被供奉了四百年的余夢長老殺死在了這個冰冷的夜呢?

要以如此手段去殺六合天的長老,細細算來,此次到場來參加尋道大會的師長裏,還真是只有七星天的止衡長老和祀天所的那位裁決神使能做到。

更重要的是,止衡長老,是朱雀脈。

那位裁決神使,是青龍脈。

這帽子是哪裏來的,顯而易見。

虞別夜的腳步有些虛弱,身形更是搖晃,血汙的氣息撲鼻而來。

他滿身的血色裏,有一大半,是自己的血。

她甚至能猜到,他這一行,是往哪裏去。

沒有什麽地方比畫棠山下的厚雪更好埋屍的了。

無人敢去畫棠山邊,他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