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五千年前神魔大戰結束後,隨著諸位源生天神的消散,第一位神君的隕落引起了神界的大恐慌。隨後接二連三,無數神君神女跟著隕滅,先是身體的一部分變作了透明的,短則數月,長則數百上千年,神之軀盡數化作空白之後,天神便再也不復存在,魂飛魄散,不入輪回。

那時候,她也像其他神君一樣,怕某天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一部分變成透明的光屑。

泰和陷入沉睡後,某天,韓女的雙足變成了透明的,譚音替她用神水晶封住雙足時,她似乎並不太恐懼,不像其他神君那樣痛苦最後變成麻木,她甚至在笑,眼神微妙,笑容奇特:“……這一天終於來了。”

譚音心中難過:“韓女,你不要怕,我會盡力替你保住身體。”

韓女摸了摸她的腦袋,笑嘆:“我一點也不怕,我只是在想……終於開始了。”

“什麽開始了?”

“我的劫數。”

“……劫數?”她不懂。

韓女看著她,忽然嘆了一口氣,眼神裏帶著羨慕,還有一些很深邃的意味莫名的東西。

“你的劫數什麽時候開始呢,無雙?腦子裏真的只有做東西?”

她還是不懂,韓女再也沒解釋過,直到今天。

而她的劫數終於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譚音長長吐出一口氣,神識猛然轉身出了木屋,茫然四顧,周圍荒煙蔓草,殘雪飄搖,杳無人煙。

天下之大,她竟一時不知如何自處,她也要隕滅了,像那些消散的神君神女一樣,魂飛魄散,再也不存於這個天地間。

她忽然感到一陣極致的不舍與悲涼,眼前一切景物仿佛瞬間消失,她眼底一片空白。

現在要去哪兒?她還有多少想要做的事?多少沒有完成的心願?譚音覺得腦袋裏昏昏沉沉,這空曠又繁華、可恨卻又無比可愛的世界,日升月落、春風秋夜、白雪紅蓮……她將再也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要去哪裏,漫無目的地放任神識亂飄,不知飄了多久,似是來到一處農莊,天快要黑了,天邊深紅濃黑相互交織,一對農家少年男女在田埂邊,在霞光裏互相追逐嬉戲。

譚音茫然地從他們身邊飄過,沒有人能看見她,那少年似是終於追到了少女,抓著她的手笑道:“你喜歡我,我知道的!”

【說你喜歡我】,似乎也有人與他說過同樣的話,譚音下意識地停下腳步,那對少年男女初涉情海,歡欣無限,低低地說著許多只有彼此能懂的悄悄話。

“咱倆死活在一處,一輩子。”少年熾熱地許諾。

一輩子?她也對一個人說過一輩子麽?

譚音眼前忽然一陣模糊,淚水傾瀉而出,無窮無盡一般。她怔怔望著天邊漸漸淡到極致的霞光,夜色吞噬了天穹,甜蜜的少年男女手挽著手回家了,天地間只剩她一人煢煢孑立。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一直是一個人,一個人做東西,一個人活著,一個人死去,再一個魂在凡間徘徊,那時候她從不懂什麽叫做孤獨,後來遇見了泰和,她覺得兩個人果然比一個人要有趣多了,可是泰和與韓女在一起,拋下了她。

即便如此,她也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感覺到那麽深刻入骨的孤獨。

她該去哪裏?能去哪裏?就這樣繼續孤獨地度過她的殘生?

*

傍晚的時候,小洞天又開始飄雪了,洋洋灑灑下了一個多時辰,又停了,沒一會兒,天頂反倒露出一輪光華璀璨的月亮,湖畔積雪的楊柳仿佛被鍍了一層銀。

源仲撣掉肩頭的積雪,緩緩起身,又是一天,姬譚音沒有回來。

回到溫暖的小樓裏,源小仲苦著臉端上一杯茶,又開始埋怨:“主人還不回來,人家好想她!她見到可愛的源小仲變成如今這般模樣,不知該有多心痛!”

源仲上下打量他,皺眉道:“你怎麽那麽嘮叨?是男人就閉嘴。”

源小仲怨氣沖天地指著自己歪到鎖骨上的腦袋,絕望地吼叫:“你變成我這樣你不嘮叨?!你不會弄就別弄啊!我的花容月貌被你弄成這個怪樣,還不給我說!還有,我又不是男人,我是機關人!”

他太激動了,歪到肋骨下面的胳膊噗通一聲又掉在地上滾了老遠,源小仲趕緊彎腰撿,結果勉強用爛木頭湊出的左腿再次斷開,他嘩啦啦摔在地上,腦袋滾得更遠。

源仲將他亂七八糟的身體隨便用漿糊粘好,再把腦袋安回去,源小仲看上去快哭了:“大仲我恨你!”

源仲懶得理他,徑自上樓回房,推開門,墻角放著一張木案,上面亂七八糟各種木料與鉚釘之類,還有好幾本線裝的工匠指南類型的書,都是他上次去歸虛買的。

墻角豎著一只怪模怪樣的機關人,大半成型了,雖然有手有腳有頭有臉,但腦袋大如南瓜,四肢粗短,五根手指倒是都雕出來了,卻一般長短粗細。臉上的五官也都有,可兩眼的窟窿大約挖得太大了,導致他塞了兩顆巨大的黑寶石進去,襯著尖如刀鋒的鼻梁與銅盆大口,顯得又滑稽又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