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亡是冰冷的,她死後生魂不散,看著人們把她的屍體收殮,因為死的時候嘔血,只怕有什麽病,她又看著自己的身體被燒成灰燼,被風吹得到處都是。

挫骨揚灰,這是罪大惡極的人才會遭遇的懲罰,也是姬家的天譴。

她懷著一腔對姬家絕技的追求與熱血,竟不能夠過奈何橋,每日便在姬家老屋遊蕩。她還有許多想做的東西,她還不想死。

她只有守在老屋,就這樣每日每日守著,漂浮在自己曾經坐著的椅子上,想要用筆畫出那一個個奇思妙想。

她不知道自己會等到一個什麽結果,或許某日會來個厲害的人物把她當做作祟的鬼收了,也或許終於能等到過奈何橋輪回的那天,更或許,她就永遠這樣遺憾地漂浮著,抱著一腔熱誠的心血。

那是她對凡間最後的一點回憶。

*

譚音醒來的時候,外面正噼裏啪啦下著暴雨,她沒關窗,地下一片潮濕。

如今她又做回凡人,只有凡人才會做夢,無論她願不願意,那些早已泛黃的古舊的回憶還是要在午夜時分來侵襲,仿佛重新在夢裏經歷她那單薄的一生。

或許她潛意識裏是期待的,想要夢見那個人,她已見不到他的音容笑貌,所以即使是夢,可以令她重溫的話,已是極致的喜悅了。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起大僧侶那句無心的話:女孩子還是要柔弱點。

她總是逞強,什麽都不會放在臉上,喜歡一個人也是冷冷的,生怕被任何人看出一絲端倪,害怕的時候也絕對不呼救,什麽都自己一個人忍著。那個人說:你看上去太強悍了,我……自慚形穢。

假如她在他面前哭,那會是什麽樣?假如向他吐露自己的軟弱,他又會怎樣?

譚音不敢想,她習慣了什麽都自己扛,她一直渴望自己的內心像外表一樣強悍,這樣就不會有任何期待,也不會有任何痛楚。

窗外的雨絲毫沒有變小的趨勢,譚音走到窗邊,正打算關窗,忽聽外面傳來一連串極樂鳥悅耳的啼鳴聲,金光如屑,絲絲縷縷灑落,幾乎是一眨眼,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就停在了窗外,淺金色的上古文字在車身上如水波般蕩漾起伏,平和淡雅的香氣充斥鼻端——這是有狐一族的氣派,她也是第一次見識。

車簾被一只帶著黑絲手套的手揭開,露出一張清湯寡水的路人臉,大僧侶明顯又換了一張臉,此人真是千面千像。

他兩眼發亮地看著她,特別興奮:“小姬!你醒了?要不要跟我出去玩?”

譚音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不要。”

大僧侶的臉頓時垮了:“來嘛!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你會喜歡的。”

她還是拒絕:“不去。”

大僧侶半個身子都從車裏探出來,扭麻花似的:“小姬姐姐,外面那麽多壞人,只有你寬闊的肩膀可以保護奴家!你怎麽忍心拋棄奴家!”

這人真是亂七八糟一塌糊塗,譚音冷冰冰地開口:“閉嘴。”

他那如喪考妣的哀嚎立即停了,依舊兩眼放光地看著她,假如在他身上安一條尾巴,那尾巴如今一定是搖個不停的。

如果她之前知道有狐一族的大僧侶是這種德性,估計打死她也不會尋來。

“要不要玩變臉戲法給你看?”大僧侶充滿期待地揉著臉皮,這可是他的絕活,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譚音對他那些數不清的臉皮確實有一絲好奇心,或許大僧侶這個身份有什麽隱秘之處,讓他不方便顯露真容,但臉換了一張又一張的行為太少見了,聞所未聞。

“為什麽總是換臉?”她問,“那些臉皮你平時把它們全戴臉上嗎?”

大僧侶一臉神秘莫測的笑容,低聲道:“你想知道?跟我走我就告訴你呀?”

譚音突然就能理解為什麽棠華那麽痛恨他,把他丟池塘裏,換了是誰都忍不住的,這人從來沒有正經的時候,簡直無法交流。

她擡手想關窗,大僧侶趕緊攔住,賠笑:“別生氣嘛!這樣,你跟我出去玩,然後我給你看我的臉好不好?”

譚音一點兒都不相信:“假臉麽?”

“絕對的真臉!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他一本正經。

譚音微嘆一聲:“讓開。”

大僧侶從善如流鉆回車裏,下一刻她便翩若蝴蝶般飄了進來。車裏十分寬敞,除了可供人休憩的軟墊蒲團,甚至還擺了一張檀木小幾,幾上一尊琉璃缸,缸裏滿滿的全是葡萄,有青有紫,大僧侶津津有味地挑了最大最圓的葡萄丟嘴裏吃。

一大早吃葡萄?譚音突然想起狐狸都愛吃葡萄的那個傳說,心中不由莞爾,對他的厭惡之情也淡了幾分。

大僧侶見她眼神老往葡萄那邊瞟,他小氣的很,急忙聲明:“這是大僧侶殿下的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