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蘇小魚的窮人的自尊

窮人的自尊就是,明知要不起,卻說是我不想要。

——蘇小魚

久光後街,任何時間都是人潮熙攘,車流密集,等待進入shoppingmall地下車庫的各色車輛沿街排成長龍,挪動速度緩慢。街邊是整排的各國餐廳,下著些微寒雨的午後,臨窗一層白蒙蒙的霧氣,裏外兩個世界都是模糊的。

蘇小魚到達coffeebean的時候湯仲文已經在了,獨自靠窗坐著。就這麽一點兒時間,他居然仍在工作,低頭看著掌上電腦,沉默的側臉,襯著窗上的那一層模糊白霧,更顯得五官深刻。

她在來時的地鐵上想好了許多問題,走過去的時候腳下卻開始遲疑退縮,突然不想再往前走,很想轉身離開這個地方,離開湯仲文的視線範圍。

來不及了,他已經看到她了,在對她點頭。

兩個人面對面之後的第一名話是湯仲文說的:“要喝什麽?”

她剛才心神恍惚,居然忘記叫東西喝,想站起來去櫃台,他卻先她一步,立起身低身看她,又問了一句:“要喝什麽?”

她被動地仰頭看他,來不及說話他便替她決定了,“巧克力吧,等一下。”

他說完便轉身,蘇小魚唯一能做的就是望著他的背景發呆。湯仲文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給其他人帶來很大的壓力,收銀台的小姐與他說話時有些緊張,最後還找錯了錢,隔著那麽遠的距離,蘇小魚都能看到她耳根都紅了。

她也一樣,一直是有點兒怕他的,她至今都能夠清晰地記得他第一次對她說出deadline這個詞時的壓迫感,那種感覺太強烈了,以至於以後她與他所有的交流中,都不自覺地小心翼翼。

他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那個有著完美主義強迫症的工作狂,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確定的。那麽他呢?一直以來,究竟是怎樣想她的?

沒時間想太多,湯仲文已經走回她面前,坐下時把手中那個銀色的號碼牌放到桌上,就在他咖啡杯的旁邊。

那杯咖啡是滿的,杯沿雪白,一絲線喝過的痕跡都沒有,蘇小魚開口的時候眼光落在上面,好像那是一件多麽值得一看的美物。

她的第一句話是:“文森,謝謝你的推薦。”

隔了數秒才聽到他的回答,只幾個字:“不用謝我!”然後終於伸出手,端起了那個咖啡杯。

眼前的目標憑空失去,蘇小魚的目光卻沒有隨著那個咖啡杯上移,仍留在空蕩蕩的原地。她沉默了。

他也不說話,等她。

這個coffeebean裏永遠都很滿,身邊充滿了談笑私語,一片嘈雜,唯獨他們兩個安靜如斯。小姐走過來送上巧克力的時候著實遲疑了一下,放下之後收起那個銀色號牌,倒退著走了,一句話都沒敢多說。

透明玻璃杯裏的熱巧克力,顏色很淡,蘇小魚伸手去捧,隔著厚厚的玻璃,熱度一點兒一點兒地傳到掌心裏,低頭喝了一口,果然是淡的,與她習慣的濃郁味道天差地別。

她原是有無數的話想說,只這一口便被沖得淡而無味,心裏混亂,沒想到他應得那樣快。自那個可怕的雨夜之後,她也模糊的感覺到他對她的一些不同,但每次想到最後都覺得自己可笑,不願深思,現在想來,或者是她潛意識裏根本不願多想那個可能。

她這一路都關著心,蒙著眼,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她又不是真瞎,再這麽裝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想到這裏她便暗暗地吸了口氣,開口繼續:“文森,我真的很感謝你的推薦,但我希望你做出這個推薦是因為我值得INSEAD,而不是其他原因,否則的話對所有人都不公平,對我也是,對不對?”

她一口氣把這些話說完,仍沒擡頭,耳邊聽不到他的回答,幾秒以後看到那個白色的瓷杯被放回原來的位置,與桌面接觸時輕微的一聲響。

她的心跟著這聲音一起跳了一下同,再努力了一下,蘇小魚強迫自己把眼睛擡起來,看著湯仲文張口想說話。

他也正看著她,卻沒有給她機會把話說出來,聲音平直,只是一句陳述。

“你不用謝我。”

什麽意思?原本說出那句話就耗盡了蘇小魚的所有努力,聽到這樣的一句,她頓時忘了如何繼續。

四目相交,湯仲文眉骨高挺,眼睛很深,很難分辨眼中情緒。她過去也從未嘗試過仔細看他,這時滿心混亂,就更覺得他的眼神復雜難解,完全不得要領。

他卻不移開目光,筆直盯著她的眼睛說話:“蘇小魚,我不認為你會不值得這樣一個推薦,如果我可以的話。但是INSEAD只接受資深校友的推薦,所以你不用謝我,做出這個推薦的,不是我。”

湯仲文語速不快,說的句子也並不復雜,但唯一的聽眾蘇小魚卻聽得一臉茫然,無聲無自地微張著嘴唇,眼裏的焦距都慢慢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