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4章 【冠蓋滿京華】

今日殿中諸位大臣,早已習慣了裴越在開平帝面前插科打諢的場景。

往事歷歷在目。

雖然偶爾裴越也會表現出倔強和骨鯁的姿態,但大多數時候都能拎得清自己的身份。相較於那些在朝堂上摸爬滾打數十年的宦海老官,他無論資歷還是人脈都有些欠缺。若非開平帝超乎尋常的器重和信任,他身上那些耀眼的功勞並非好事。

正因如此,同為開國九公後代子孫、兼右軍機和守備師主帥於一身的蕭瑾在潛意識裏仍然將裴越視作晚輩。

他不否認裴越的功勞和名望,也清楚對方將來的地位或許遠在自己之上,但那需要歲月的沉澱和積累,而非一朝一夕便能達成。

只是——

迎著裴越此刻冷峻的目光,蕭瑾猛然間感知到對方的氣勢威嚴凝重,竟有壓過殿內所有重臣一頭的跡象。

這種感覺令他心中波瀾漸起,忌憚和戒備愈發明顯。

兩人對面而望,相隔僅僅半丈,中間卻仿佛有一道猶如天塹的鴻溝。

其實對於裴越來說,國公也好北營也罷,這些都只是他身上光環具象的一部分。今日他能當面痛斥襄城侯蕭瑾,底氣來源於過往每一次在大事上都沒有行差踏錯。

這便是他用五年時間無數次親冒矢石出生入死、赤膽忠心奮不顧身凝結而成的勢!

出人意料的是,劉賢並未立刻出言安撫裴越的怒意,而且看起來也沒有想過要阻止這兩位軍方大人物的相爭之勢。他將身體微微向後靠著椅背,目光在裴越和蕭瑾之間移動,似乎想看出這二人的真心。

但在其他大臣看來,皇帝陛下這分明是要坐山觀虎鬥,有些人不禁暗中嘆了一聲。

先帝一生最擅長的便是制衡之道,今上雖然還有些稚嫩,終究是他的親生血脈。如何制衡下面的臣子乃是帝王心術的重要一部分,先帝若是看見今日這一幕或許會有些欣慰,但是對於朝廷而言,這很難斷定究竟是福是禍。

長久的沉默之中,蕭瑾緩緩開口說道:“衛國公言重了,本官只是盡人臣本分而已,並非有意針對更談不上構陷。不過,令本官不解的是,事發距今時間極短,衛國公想來沒有時間查明究竟,卻表現得如此坦然鎮定。豈不是說明在你心中,關於言紙上內容是否屬實早有定論?”

他扭頭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劉賢,不緊不慢地說道:“方才衛國公提到,將來或許有人效仿此事,汙蔑本官為西吳皇族子弟。倘若真有那一天,本官首先要做的便是向陛下和滿朝文武自證清白,滴血認親也未嘗不可。當然,本官知道衛國公性情灑脫不拘一格,想來不屑於這種蠢笨的方式。”

許多重臣逐漸領會到蕭瑾話中的深意。

裴越依舊淡漠地望著這位襄城侯,眸光幽深難測。

蕭瑾微微一頓,淡然地道:“常人遇到這種事,或憤怒或焦躁或郁卒,唯獨衛國公如此鎮定且胸有成竹,真是令人費解。按照禦史大夫先前所言,當年知情者除他之外皆已故去,所以本官很想問一句,難道衛國公對自己的身世真的半點都不好奇?”

這番話看似強詞奪理,但殿內站著的哪個不是心有七竅的人精?順著蕭瑾的推斷,他們很快便意識到裴越今日乃是有備而來,沒有一絲一毫陡然遭遇變故的急躁和慌亂。

換而言之,說不定他早在很久之前便想到過如何應對此事。

如果朝著這個思路想下去,那麽事情的真相幾近於呼之欲出。

裴越先前三言兩語便將蕭瑾的問責引到權爭之上,蕭瑾對此毫不理會,反手就將爭議的焦點再度拉回裴越本人身上。

雖然二人的語氣和態度都很平靜,表面上似乎並無火藥味,但其他人都能感受到那股黑雲壓城的氣勢越來越厚重。

當此時,裴越忽地淡淡笑了一聲,他從容地說道:“很多年前,我從定國府中分出來,帶著一名丫鬟去往城外的綠柳莊過活。某天晚上,忽然有一位年輕人闖入我的宅院,雖然他並未表現出惡意,但我仍然滿心戒懼,於是便問他究竟何人。”

沒人想到裴越會突然說起往昔的故事,這番轉移話題讓所有人都摸不清他的想法,更加不會有人站出來打斷,包括神色漸漸凝重起來的蕭瑾。

裴越繼續說道:“他說他叫谷範,其父乃是時任京軍南營主帥的廣平侯,於是我便問他,你如何證明廣平侯便是令尊?”

有人忍不住咳嗽數聲。

蕭瑾的臉色有些難看。

裴越輕笑道:“當時我才十四歲,少不更事天真爛漫,所以才會問出這樣愚蠢的問題。沒想到多年之後,在大梁朝堂上,在這兩儀殿中,我居然能聽到堂堂西府右軍機問我,如何才能證明你便是裴家後人?你為何會相信生父真是自己的生父?你為何聽到這種關乎身世的謠言還能如此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