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一點細雨, 於霍野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麽,但黑夜裏那盞孤零零的燭火,配以青年比白日更柔和的面色, 終究讓他咽下即將出口的拒絕。

微微頷首,他三步兩步走回廊下,利落收傘,這才發現對方沒穿鞋襪, 赤足踩在地上,形狀纖細且修長, 比起尋常男子,漂亮得有些晃眼睛。

“看來張院判的藥很好喝。”鎮定移開視線, 霍野隨手關門, 將房間裏快要溢散的暖意留住, 習慣性打量過周遭環境, 他注意到最裏側草草掀開的被子, 和丟在上頭的一本書。

“好喝?”宋岫皺皺鼻子,“怎麽可能。”

“是嗎?”見青年仍未察覺自己在說什麽,甚至想轉身給他倒茶, 霍野只得趕在對方真正動起來前, 按住宋岫肩膀, “如果將軍再光著腳走來走去,明天恐怕又要加量。”

宋岫:開門的時候太著急, 還真忘了這茬。

當即屈膝坐住桌邊的圓凳,他擡起腿,懸空, 道:“好了,沒沾地, 大人只當什麽都未瞧見,陸某最遵醫囑。”

掌心一空的霍野:……掩耳盜鈴。

這般有精神,他的擔心似乎多余了。

然而,也是因為青年過分幼稚的動作,那在外間踩得灰撲撲的腳底,瞬間闖進霍野眼中,半臟不臟的模樣,無端叫他勾起唇角。

借著給自己衣服烤火的理由,霍野將熏籠挪近了些,“小壽呢?”

“他現在是張院判的藥童,自然和張院判住在一處,”熱氣一蒸,宋岫頓時懶洋洋放松了筋骨,“其余人也忙了整天,都被我遣回去,老實睡覺。”

“再說,前院住著禁軍,後院住著大人,陸某還有什麽好怕?”伸手,他拎起茶壺,給自己和霍野各倒了杯,正打算喝,卻被對方叫住。

“冷的。”眉頭微蹙,霍野道。

宋岫失笑,“哪那麽嬌弱。”但礙於男人如有實質的認真目光,他到底沒亂來,僅虛虛握著。

“三司既已結案,將軍府當日被收走的財產,應當很快會歸還,”意有所指,霍野道,“將軍合該多買些婢女小廝伺候。”

“否則,陛下怕是又要掛念。”

到時再賞賜一批人來,青年的家,就真成了遍布眼線的狼窩。

宋岫垂眸,“我明白。”而後,極輕地嘆了口氣。

霍野大概能猜到對方在想什麽。

一品大將軍,按律可帶三百親兵進京,以往將軍府堪稱密不透風的鐵桶,連暗衛都屢屢碰壁,如今卻只剩青年一個。

但,這份無助,亦是對方能活著坐在此處的緣由。

“……大人久居京城,可知附近哪座寺廟比較靈?”未等他想好該怎樣出言開解,青年便主動道,“我想做場法事,再供些長明燈。”

霍野沉默兩息,“將軍信鬼神?”

宋岫:“聊勝於無。”

直覺告訴霍野,以青年的性格,燕州一案真正水落石出前,對方應該沒有這般大張旗鼓祭奠亡魂的心思,偏偏從青年臉上,他找不出任何破綻。

“大人怎麽一直盯著我瞧?”明知故問,宋岫坦蕩回望,“雖然陸某確實有些姿色,但……”

霍野咚地放下茶杯:“陸停雲。”

身體未愈,又被監|禁|,對方哪來的底氣和新帝抗衡?只會白白引來猜疑,讓自己的日子更難過。

“嗯,”一本正經應聲,宋岫半點沒惱,“聽著呢,你說。”

仿佛拳頭打在棉花上,霍野張張嘴,反而沒了話。

若他面前這個人真懂得服軟二字如何寫,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龍隱寺的香火好似很旺,”渾然沒在意氣氛的沉默,自顧自地,宋岫道,“大人以為如何?”

霍野原本無意回答,可這選擇實在錯得離譜,叫他沒忍住糾正,“那是各家閨秀求姻……”緣的地方。

最後幾個字還未說完,他就瞧見青年藏在眸底的狹促,意識到對方是故意裝傻,騙自己出聲。

“皺眉顯老,”隔著空氣點點對方額頭,宋岫單手撐著下巴,“大人應該多笑一笑。”

一個畏寒,一個要烘衣服,燭火下,他們不自覺地挨著熏籠,彼此間的距離比往日更近了些,膝蓋幾乎快碰在一處。

鼻尖嗅到青年衣袖帶起的藥香,霍野冷硬的表情逐漸軟化,有學有樣,“熬夜傷身,將軍應該早些休息。”

宋岫小小打了個哈欠,“腿疼。”

“肩膀疼,胸口也疼,”一樣樣抱怨,他只差沒掰著指頭數,末了,又對霍野嘆,“雨夜漫漫,正適合與大人促膝長談。”

霍野:……

平心而論,他並不善言辭,況且,自己和青年的關系,也難以用如此親近的詞語來形容。

但,浸濕的衣擺未幹,青年眉宇間的疲倦又不似作假,抿抿唇,霍野妥協,“我會等到雨停再走。”

誰料,這場雨,竟一直下到寅時,熏籠裏的炭火熄滅大半,與他絮絮聊了許久的人,也安靜趴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