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霍野再次見到宋岫, 是在十日後。

懸而未決、整整拖了近兩月的燕州一案,因得帝王敦促,效率突飛猛進, 本該確鑿的證據,忽然一個個出現紕漏,忙得人團團轉。

先是京郊發現無名男屍,面容具毀, 隨身攜帶大量銀票,經查, 對方名為李山,年輕時靠著秀才身份當過陣兒私塾先生, 後來窮困潦倒, 因識字、且擅長模仿筆跡, 常替人代寫書信謀生。

根據仵作的報告, 李山是被人自身後偷襲, 割斷喉管,一擊斃命,行兇者手法老練, 幹脆利落, 傷口的形狀, 明顯為韃虜常用的馬頭彎刀。

此等敏感時刻,與外敵牽連者, 必定要重點關注,拔出蘿蔔帶出泥,很快, 負責本案的衙役就在李山家中灶台下,搜出幾塊未被燒盡的紙張, 其上零星的內容,更是與鎮安將軍府搜出的密信如出一轍。

這也是三司結案陳詞中最清楚的部分。

霍野行走禦前,自然能經常聽到朝臣奏報,一群人查來審去,最終只捉了個徐馳,剩下的,則一股腦全推到了韃虜身上。

——徐馳,即當日“馳援燕州”的“功臣”,對方是武將中少有的圓滑之輩,資質平平,雖得益於祖輩蔭蔽,做了三品大員,卻並未在“安東、安南、安西、安北”、“平東、平南、平西、平北”、“中領軍”九者之內,只得了個“虎牙”的雜號,從名字到功績,皆寫滿水份。

這般受同僚厭棄的“小人”,最適合做推出去頂罪的棄子。

更何況,陸停雲早年被逐出京、剛剛從軍時,曾做過徐馳麾下的小兵,偏沒能得到重用,再相見,前者已經是威名赫赫的鎮安大將軍,未及而立,位比三公,難免被人放到一起比較議論。

一個心胸狹窄的人嫉妒起來,似乎做出什麽都不奇怪。

唯有霍野清楚,徐馳色厲內荏,又惜命得很,若沒“靠山”在背後撐腰,給對方十萬個膽子,對方也不敢誣陷陸停雲叛國,最多只是在奏折中拈酸兩句,替後者上上眼藥。

更別提持弩親自射殺。

至於那支出現在青年口中的寒鐵箭頭,則徹底失去了蹤跡,翻遍整個卷宗,皆找不到相關記載。

糧草如何被截斷?韃虜如何得知陸停雲的字跡?又如何將密信悄無聲息塞進位於天子腳下的將軍府中?時至伏月,一具被隨意丟棄、高度腐爛的屍體,怎會到現在才叫人發現,姍姍上報官府?

疑點頗多。

然而,以上所有的疑點,都隨著徐馳的“畏罪自殺”被畫上句號。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三位主審亦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點到即止,無人敢再深究,隨意抓了幾個韃虜奸細,審出供詞便算。

霍野只覺得可笑。

那三顆被斬於菜市口、供百姓唾罵的腦袋,確實是韃虜安插在京中的釘子,卻與徐馳毫無牽扯。

因為這三人,恰是他特地留下的魚餌:堵不如疏,清了一批眼線,還會有新的一批進來,在可控的範圍內放任,反而能於關鍵時刻,傳遞假消息,誤導韃虜的判斷。

相關資料,乃霍野親筆記錄在案,如今卻成了陷害臣子後粉飾太平的替罪羊。

何其諷刺。

不過,這些事暫時也與霍野沒什麽關系,陸停雲出獄後,新帝特派一隊禁軍護衛將軍府,美其名曰,防備韃虜報復,實為監視,霍野奉新帝口諭,搖身一變成了帶頭的護衛統領,本職工作,自然被“名正言順”地交給旁人。

“……大人,”見眼前這位空降且面生的新上司盯著鎮安將軍府的牌匾遲遲未動,底下人小聲,“咱們可要去叩門?”

霍野回神,翻身下馬,“走吧。”

前陣子剛經歷過一場抄家,原本寬敞氣派的府邸,人丁稀落,難免顯出些荒涼,短短兩月的功夫,竟已生出許多小腿高的雜草來。

來應門的是個老仆,頭發花白,精神卻矍鑠,雙目炯炯有神,粗粗打量,就通過衣飾佩刀,認出霍野一行人的身份。

直挺挺站在門中間,他不卑不亢,沒有半分要讓路的意思,“我家少爺剛剛回府,神思倦怠,已然睡下了,若各位想探病,請改日再來。”

宋岫和原主皆喜靜,將軍府位置偏僻,抄家過後,更顯得門可羅雀,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隨意放一隊帶刀的禁軍進來,以將軍府現今的情景,定然要生事端。

“在下禁軍校尉,霍野,”在外行走常用化名,冷不丁說真話,霍野還有些別扭,微微頷首,他道,“奉聖上口諭,特來看望陸將軍,護陸將軍平安。”

此話一出,周遭的氛圍頓時肅殺幾分,誰都知道,陸停雲兩月前孤身回京,自己重傷瀕死不說,連半個親衛都沒剩下,是實打實的光杆司令。

哪怕兜兜轉轉官復原職,也只有表面光鮮,根本沒有違背聖意的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