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第2/2頁)

與其說是考慮,不如說是堅持。王丞相半生執政,竭盡所能,堪為國士。如此國士相托,她的理智僅僅能堅持過一個呼吸而已,便被人之情感壓倒,答應下來。

王秀吐出一口氣,道:“我會在放鹿園舉行宴會、昭告京華。”

依照大齊律,義親與血親相同,只要完成儀式、寫明帖子,又有雙親同意,即可成立。薛玉霄能名正言順地照顧他,而王珩也要敬重她如親生長姐。

薛玉霄輕聲一嘆,道:“即便丞相家財千萬,我取之何用?嬋娟絕非趨利之輩,為丞相托付之情、珩公子知音之情,當不負所托,請丞相切勿擔憂,安心養病為要。”

她言辭懇切。

王秀卻只是搖首道:“薛玉霄,你不恨我嗎?”

薛玉霄話語一定,意識到她說得是退婚之事,道:“……那並不算是錯怪我。”

丞相默然而笑,隨後聲音漸響,以笑聲掩蓋著疾咳,那雙往日清澄肅穆的眼眸盈滿濕意,抓著薛玉霄的手道:“凱旋侯……凱旋侯!我等你加爵封王的那一日,我等你名揚天下的那一日,我等你掃盡胡塵還舊都,燕京、燕京……燕京的梁上燕,子拙多年未見——”

王秀字子拙。但眾人叫了她太多年的丞相,這兩個字仿佛已經代替了她真正的名諱,成為齊朝官場上一顆矗立不倒的山石。

“丞相……”

“珩兒此後平生,我已放心。家事已全,國事何日能全?北望燕京十余載……這陪都、終究只是陪都,我不知還能等多久,薛侯,我不知還能等多久,但悲不見九州同……但悲不見九州同啊!”

丞相平生,未有如此失態的時刻。

薛玉霄反握住她,仿佛要從自己血肉充盈的年輕身軀中分出力量。

過了不知多久,王秀重新支撐起精神,疲倦道:“罷了,這些話說了太多年,不必說了。家國天下這四個字,恐怕都要勞煩於你了。”

薛玉霄渾身微滯,像是被這句話突然洞穿明悉了自己的想法。她緩緩地松開手,道:“丞相,這樣做,你不恨我嗎?”

她答:“我為天下之臣。”

薛玉霄松了一口氣。

王秀閉目道:“你們姐弟出去說話吧,讓我安靜地修養一段時日,見了你之後……我也好閉門、謝客了……”

她太過疲倦,似有睡意。薛玉霄也不想打擾,五味陳雜地步出內室。

王珩無聲無息地跟在她身後。

放鹿園草木如故,花枝繁茂。兩人立在外廊的欄杆邊,四周靜悄悄的,王氏仆從只遠遠地看著,並不敢打擾兩人說話。

黃昏的霞光浮動在薛玉霄身上,將她的羅襦長裙映照出一片粲然之色。王珩望著她裙上粼粼的霞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試圖去捉那片雲霞,只是手指收攏,光影從指間脫手而空。

在母親榻前,他的眼睛已經哭得紅腫了,此刻捉空,只有悵然而已,居然沒有淚流。

兩人都不知道如何開口,那霞光拂在王珩蒼白的手背上,他才驀然出聲道:“你望見過燕京嗎?”

薛玉霄低聲道:“我不曾打到那裏。”

王珩道:“聽說那是一個風沙很大的地方……不如江南風光如畫,春日十分短暫。”

薛玉霄看著他道:“也許是陪都的春日太漫長了,偏安一隅的歲月,太久了。”

王珩眼尾紅腫,卻還露出一個微笑。

薛玉霄卻覺得這樣的笑太苦了,便改換話題,道:“你聽沒聽說過,燕京有一種桐木,跟別的桐木不同,很適合做琴身……若有那一日,我斫木為你做一架新琴。”

王珩輕聲道:“我早已經不彈琴了。”

兩兩相顧,唯余寂然而已。春風微動,草木間的蝴蝶翩飛過來,繞著薛玉霄不走了。她身上熏香馥郁,比春花還要更為吸引人,那只白蝴蝶無處落腳,卻又繚繞不斷。

薛玉霄擡起手,蝴蝶落在她指上。

王珩見此情景,屏息一瞬,忽然脫口道:“別傷了……”

聲音未落,薛玉霄卻只是展開手指,讓白蝴蝶從容飛走,轉頭道:“什麽?”

王珩一時怔忪。他想起兒時相伴,年幼的薛玉霄扯斷蝴蝶的翅膀……十五載後,那種脆弱的生靈卻毫不畏懼地停靠在她的掌心,仿佛她只是叢中最美麗、最溫柔的那朵花卉,翩然與她相棲。

一種通徹靈魂的感受貫穿他的腦海,他甚至覺得此刻的薛玉霄與當年的青梅玩伴,恍惚間並非一人。王珩望了她很久,忽然笑起來,在笑中卻又低聲啜泣,聲音微抖地喚她:“姐姐。”

是義姐的“姐姐”。

從此以後,他可以正大光明地這麽叫了,不再擔憂名聲如何。因為天地之間,兩人塵緣已絕。

大江東去去不還(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