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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著鏡頭,眼神漸漸變得柔軟慈愛,仿佛她凝望著的人正在面前,她正面對面地與他們說話。莊慧行擡了擡身子,說:“海生,我從來沒有同你說過,我少年時和你親生的母親相識,你的母親,她對我有救命之恩和教養知音之情,我們情同姐妹。我極其尊敬她,極其……愛她,在我心中,她就像我的母親、我的姐姐、我的知己。可惜你永遠不能知道,你擁有一個怎樣出色優秀完美的母親。”

顏子真呆住,慢慢地坐直了身子,這一刻,她有一種脫力的感覺,這麽久以來,她的心裏其實早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東西一直想要破繭而出,它是理所當然存在的,只是她自己也不清楚它什麽時候存在了,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麽。現在,它正微笑著看著她。

莊慧行也在微笑:“當初我離開的時候,你才四歲,不知你記不記得,你除了姐姐湖雪之外,原來還有一個手抱的小弟弟?”

莊慧行慢慢出了神,臉上笑容十分溫柔,那一瞬,卓嘉自就算是看了第二遍,都不由心中一動,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她還是莊慧行心愛的小女兒,雖然家境困難,外人欺淩,可是她還是可以淘氣,貧寒窄仄的小房子裏,她每次被年長的哥哥姐姐捉弄,委屈地找母親,母親的臉上就是這樣的表情這樣的笑容。她記得,莊慧行從來不曾被那些年的苦難打倒。

她輕輕地說:“雖然你那手抱的小弟弟早就不見了,可是我想你的印象裏還是有他的。海生,我替你、替你母親找到了他,他現在的名字,叫衛江峰。”

“衛江峰,他應該叫顏江潮。你們三姐弟的名字,都來自於著名五絕,因為你們的母親生平最愛五絕。‘更添一詩老,載雪過重湖。’‘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府中連騎出,江上待潮觀。’”

她一句一句吟完,輕輕一笑,笑容裏,那樣溫軟孺沫,依戀思念,宛如少女面對長姐、幼兒面對母親:“你們的母親,她叫沈雁如。你們的父親,叫顏年。”

顏子真的心裏有什麽東西輕脆地碎了,卻碎得又酸又軟,啊,那個頑皮淘氣又聰明的柳楊,整個故事裏就是他失落了消息,這缺了的一環原來在這裏,外婆不止一直在找柳松-顏江潮,而且早就找到了柳楊-顏海生。

在整個故事裏,外婆告訴她在找柳松,但是柳源和柳楊卻沒有被外婆提起過,包括在那封遺信裏也只是提到衛音希,顏子真不是沒有困惑過,可是原來,外婆和他們早就失去聯系了。

但是因為,他早已在她身邊,所以她什麽都沒有提起,留下這一份最後的遺囑,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時間裏交給他們。

為什麽?

過了很久,莊慧行面對鏡頭,流露出的卻是歉疚:“小子真,關於他們的故事,外婆只告訴過你一個人,你還答應過外婆會把它寫出來,可是外婆對不起你。一直都瞞著你,沒有告訴你,沈雁如不僅是衛音希的奶奶,也是你的奶奶。”

接下去,她簡單地敘述了當年發生的事情。莊慧行用辭客觀,她用一個七十多歲歷盡滄桑不幸的老人的毒辣,描述了那三年她的親眼所見。

電視屏幕一閃,莊慧行已換了衣服,窗外的天色是清霧薄起的早晨,這應該是第二天了。

她已經講述到了離開的時候。

“臨離開前我去了雁如姐的墓地,我在雁如姐的墓前立了血誓:我一定會找回江潮,我決不會讓他認仇人為母;而我,莊慧行這一生所有,我的兒女將與雁如姐的兒女共享。”

莊慧行擡起頭,一時間目光淩厲,神情堅決而冷漠。

“可是,我沒有能夠找回江潮。我結婚後,大江南北,但凡有一點點消息都不曾放過,十幾年來卻始終沒有找到他。後來,嘉在出世不久,國內運動風起雲湧,我和我丈夫卓非雙方至親都在國外,因此卓非感覺不妙,找了機會離國,我當時想,在國內已經找遍,毫無音訊,那麽姚靈鶯會不會已經去了台灣香港或是國外?我帶著四個孩子正要趕過去和卓非會合,卻偶然見到燕子,她告訴我說曾經遇到過姚靈鶯,她帶著兒子在蘇州生活,我就在燕子陪伴下先去了蘇州,可是她竟然無意中看見了我,帶了孩子藏了起來,我找了幾天不得要領,便決定暫時不去和卓非會合。當時我和卓非都以為還會有船,就讓他先走了,他托人送我坐下一班。從此我留在了國內,也不再有能力四處尋找。甚至,和顏年也失去了聯系。”

三個人都心知肚明,那時候之後發生了什麽。作為一個富裕資本家的後人,一個潛逃國外者的妻子,她從此生活在地獄裏。

“等到我再有了能力,我繼續托人尋找,可是我心裏明白,這麽多年了,姚靈鶯容貌已老,江潮已成中年,而且他們一定也改了名,找到他們的希望已經非常渺茫,可是我怎麽能夠放棄,我一定要找到我死為止,否則,我無顏面對雁如姐。所幸,不用我尋找,另一個失去聯系的海生忽然出現。他帶回了我的女兒嘉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