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一

沒有人知道老太太看到了什麽,她就這樣在顏子真和衛音希面前斷了氣,臉上和睜開的眼睛裏,殘留著未消逝的深深的驚怖。

四個人,全部都不可置信地站在床前,太過突然,反應呆滯。

直到音希媽媽啞著聲音說:“江峰,打電話給醫生。”她慢慢爬上床,小心地一點點地撫直老人漸漸僵硬的身軀。衛音希伸手握住老人的手,尚有余溫的手僵直地垂在她手裏,她卻似乎連眼淚都沒有了,只呆呆地看著奶奶的臉。

衛江峰不能相信,電話顫抖著打完,他輕輕地喚著:“媽,媽,媽你怎麽了?……”

那具蒼老的身軀已完全靜止。

衛家陷入了極度的悲傷中。

作為衛家的獨子,衛江峰幼年喪父,與母親感情極深,而衛音希從小由奶奶養大,舔犢之情更勝。更因為老人家竟不是平平靜靜地病故而是這樣不平常的離世,全家人都傷心得不能自抑。

而顏子真,在這傷心的如行屍走肉的一家人中,心中如墜重石。

如果說老太太的異常由來已久,那麽,這一天兩次的病發都在顏子真來了之後,臨死前那般的驚怖恐懼,就算衛氏夫婦不說,顏子真也可以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來,這是從未有過,在樓下,顏子真也聽到老人只在睡著時才發夢魘,可是她臨死前,明明是醒著的,明明是見了她之後才……

她說:“走開,走開,莊,莊,莊慧……雁……走開。”

顏子真看著衛音希無聲無息地發著呆,看著衛江峰和音希媽媽沉默忙碌地處理後事,她靜靜地離去。

衛家人在傷心和人來人往中,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去留。

顏子真慢慢地往酒店裏走,嘴角慢慢彎起一個苦澀的弧度,外婆,她無聲地說,你給了我這麽多資料,你讓我把這個故事寫出來,所以,這個故事如此真實,真實到讓人害怕。

《二月初一》這個故事,顏子真斷斷續續聽外婆講了很多年。她自幼愛聽老人講古,外婆給她講的最多的便是少女時候在山村避難的故事,故事裏那個可愛的柳蔭,頑皮的柳楊,還有那個如同仙女一樣的陸雁農,外婆講述的時候總是嘴角含笑,眼睛裏眉宇間全是溫柔懷念,一枝一葉,一言一笑,都講得宛若眼前。顏子真就故意生氣:外婆原來你喜歡他們比喜歡我多得多啊——。那聲“啊”拖得很長,小小的臉板著,卻繃不住眼裏的調皮,斜著眼睛一眼一眼地瞟著外婆,外婆抱著她大樂,笑著笑著眼裏便帶了淚:“小子真啊,你才是外婆的寶。”她便得意洋洋。

待得她長大了,外婆會跟她講自己和外公的故事,外婆是個大方的女子,講起兩人兩情相悅,眼裏的幸福和遺憾亮晶晶的,顏子真愛聽得不得了;聽到外婆小時候的不幸,她看到的也是外婆不以為然的驕傲,這樣的外婆,是多麽讓她自豪,多麽讓她欽佩。

直到外婆病重,因為她是自由職業,那段日子,她日夜陪在外婆身邊,外婆便跟她講了另一個故事。是陸雁農的故事。外婆說:“子真,答應外婆,在外婆死後,把這個故事寫出來,替外婆紀念她。我這一生,最溫柔最安寧平靜的日子,由她給予。”外婆的目光悠悠長長,仿佛穿越了時光,停留在了那段少女時光,那般懷念,那般眷戀。

她所有的小說,外婆都看過。外婆說,子真,替外婆紀念她,把這個故事寫出來,這是外婆最後的心願。她便寫出來了。

顏子真低頭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然後,音希奶奶死了。

衛音希靜靜站在奶奶門前,門洞開著,對著門的窗戶關上了,卻沒拉上窗簾,看得見對面的樓房一扇一扇窗戶裏都是黑黑的,象鑲嵌在白色墻上的黑洞。昏黃色的一勾月亮斜斜地懸在對面樓頂上空,發出微微的光。

她就這麽站在漆黑的客廳裏、在奶奶門前,呆呆地。

似乎奶奶還會從床上坐起來,悄沒聲兒地走過來,捏捏她的小手:“音希,怕黑呢?可憐的寶寶,這麽個小人兒就要自己一個人睡啦,怪可憐哪,哦哦音希乖寶不怕不哭。”然後把她抱到自己床上,笑吟吟悄悄說:“別怕,跟奶奶睡,天亮前奶奶把你抱到自己房裏去!你爸爸媽媽就不會知道了。”

於是她就擦掉眼淚,抱著奶奶的胳膊,安心地躺在奶奶身邊,閉上眼睛睡過去。第二天早上醒來,已經好好躺在自己的小房間裏了。

後來,奶奶抱不動她了,就自己去音希房間陪她睡,等她睡著了才回自己房裏。

長大後媽媽自豪地說:我們音希,過了三周歲就一個人睡一間房了,從來不哭不鬧,一覺睡到天亮,不知道多乖。

祖孫倆就偷偷地笑。

這樣的小秘密,她們有好多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