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二十七

《二月初一》連載第六期。

1941年底。

炮火在遠處隱隱響起的時候,整座城就已經亂成一團。燈光燭火搖晃下翻箱倒櫃,雜亂紛呈,大街小巷到處是小孩子的哭叫聲,大人的呼喝聲,奔跑聲,呼兒喚女聲,叫爹喚娘聲……

陸雁農六年前與父親決裂後,更將原來用嫁妝換來的城東小藥堂連同三年營利一並全數還給了父親,自己在城南另開了四月藥堂,取自於藥王孫思邈的生日,全家居於藥堂後面的宅子裏。此際藥堂和宅子裏也是一片混亂。

日本人打過來了。

全國各地都已經是炮火連天,如今,戰火終於延綿至此,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柳源陸雁農雖有心理準備,也架不住事發突然,整座城如同煎沸了的湯藥,渣滓攪浮,湯水半灰半白,喧嘩滾燙,令人心驚。日本人破城的結果報刊上有、口耳相傳有,凡有戰火,平民百姓只有奔逃。

幸虧這些日子柳母因身體微恙,被接了來城裏治病吃藥,此時陸雁農一邊叫起八歲的女兒,一邊給才一歲的兒子穿衣,柳母與柳源一起慌亂收拾什物,拿去後院放在馬車上,幾床被子鋪在車板上,每人的衣物收拾一些,糕點餅食胡亂包好扔在一旁,還未來得及再拿些東西,門外已經腳步忙亂奔走,炮火聲槍聲漸漸聽得清晰,陸雁農匆忙在床頭匣子裏抓些錢放在懷裏,抱著兒子,叫了女兒往後院奔去。

柳源已牽出馬架上馬車,柳家的馬車是為了陸雁農去鄉村出診而改良過的,比普通馬車窄短上許多,雖然這樣穩當性缺了些,但只要馬兒馴良,這種馬車在村道上更加方便。此時馬車上除了被子,還放了一只不大的浴桶,衣物和食物都放在桶裏,女兒縮身坐在裏面,柳母坐在車上,就只剩下少許空地。

陸雁農當機立斷,說:“柳源,你牽著馬,我也走路。”她抱著兒子,當先去開了院門。卻聽身後柳母大聲說:“把孩子給我。”陸雁農猶豫一下,回身把懷中的兒子交給婆母,柳母接過來緊緊抱住,用力對她說:“你放心。”

柳源牽著馬車,順著大股人流往南奔逃。人群中也有不少驢車馬車,柳家的馬車同它們比起來,便顯得輕便多了。

人群在黑暗中默不作聲地南行,紛紛往偏僻山野裏而去。有人奔跑,有人快步行走,有人疲憊落後,身旁人流穿梭不停,柳源一手牽馬,一手拉住陸雁農的手,隨著人群越過一座又一座小城,一個又一個小村莊,伴著身後時而的槍炮聲,往深山裏走去。

省城。

炮火漸漸逼近。

康家因早有了準備,金銀細軟全都收拾好,除了每個人身上帶著一些,其余的由周家的軍隊一同運往西南。此時康家整個大堂和各個屋裏全部扔滿了雜物,傭人們有的已經自行離去,空蕩蕩一片。

康老爺牽著康敬業的手,孫姨娘跟在身後,三人下了樓,康老爺仰頭叫:“錦言,快下來!”

二樓史氏的房間裏,康錦言已經哭得神志不清。就在昨天晚上,史氏吞金自盡,臨終前強撐著對女兒說:“我和你們一起逃,怕是牽累了你,錦言,你一定要答應我,好好活下去。無論如何要活著。”康錦言再也不能相信,她用盡全力去愛護著的母親,竟用這種方式表達了最後的愛,她跪在母親床前,看著母親極其痛苦卻堅持的要求,哭著點了點頭,史氏擠出一絲笑:“人無信則不立。”

送往醫院的途中,史氏斷了氣。

而火車不等人,今天他們就要走了,連史氏的喪事都來不及親自辦理。只有連夜送去火化場,如今一捧骨灰孤零零寄在火化場。

昨日尚是柔聲細語的母親,只隔一夜便再也不得見。康錦言只覺得天地茫茫萬念俱灰。

康老爺見康錦言沒有回答,放下康敬業的手,飛快上樓,進房一把拉住康錦言:“火車不等人,錦言,快走。”

康錦言也不反抗,只昏昏沉沉地隨著父親下樓、上汽車,車如疾箭,往火車站飛馳。

火車站卻是人海人山。

這趟火車往西南走,有達官貴人,也有販夫走卒,拼盡了性命也要擠上去,逃難,只要逃到西南,才得以喘息,那邊才有重軍把守,否則,這裏也遲早是荒城火爐,在日本人的腳下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不知何時便送了性命。

雖然周家派了幾個軍人來,但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把康家四人送上火車,康錦言坐在座位上,看著窗外哭喊震天的人們,他們不停地往還沒來得及關上的車窗裏爬,而車內也已經人疊人,覺得人命猶如螻蟻,茫茫然如隔了世般。

火車終於艱難地開動,一片人海追著火車跑,跑著跑著終於再也跟不上,只看見車窗外飛速掠過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