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二(下)

他們是坐了兩輛黃包車去的,車子行了很久,到了城中心的一條街,那條街有大半條是商鋪,招牌頭兩個字都是“陸記”,其中最大的一個店面是“陸記藥堂”,三十二排的門扇一列打開,人來人往極是熱鬧。黃包車繞一個彎,轉入側街,紅漆大門洞開,門口站著迎賓的管家,地上俱是鞭炮灰燼,不少人正往裏走。

柳家三人走近大門,就見一個錦袍中年男人被簇擁著大步走出來,滿面笑容地說:“柳兄來了,快請快請。”

這便是陸老爺了吧?柳源擡頭打量,說是中年男人,卻極是英俊,眉目間宛然和陸雁農有三四分相似,只是他的眼神不若陸雁農的清淡,而是始終帶著一點冷意。

柳源在父母的示意下彎身行禮,陸老爺極快地扶起他,笑道:“世侄不用客氣。柳兄和嫂子世侄快隨我進來。”

陸府占據了半條街,府內極大,柳源也沒細看,長輩自在一起寒暄,他陪了片刻便被陸家子侄拉了去一旁院子。

那院子裏都是年紀較小的子侄輩,有男有女,或喝茶或聊天,見他進來,有人看一眼,有人過來說話,柳源本身性格落落大方,笑著與人交談,倒也並沒半分不自在,反而認識了幾位在同一所中學念書的校友,談笑間發現原來都有相熟朋友。

陸雁農命人捧了各式點心進來時,就看到柳源自如地和眾人談笑,不經意間他已經微笑著看著自己。在那一瞬間她就知道他明白自己在留意他。

今天是父親三十五生辰,名義上她和十歲的異母弟弟負責招待同輩親友,事實上也只得她罷了。好在堂兄也替她招呼著,才不至過於忙亂。

不過她的性格並不愛抱怨,只是淡淡一笑,有條不紊地一樣一樣做起來。

柳源則不動聲色地帶著新認識的校友成了聊天中心,幾個話題兜來轉去,說得活潑有趣,吸引大多數人側耳傾聽,偶爾插進去發表些什麽,時時發出笑聲。氣氛十分好。

陸雁農和堂兄就只需招呼新來的客人,輕松很多。

入席時因分男女,陸雁農不由轉頭看了一眼柳源,柳源卻沒有看她,低著頭思忖。

兩人得著機會說話的時候,是午後,有些客人走了,有些去休息,陸雁農命人送完茶水,在走廊裏遇到逗弄鸚鵡的柳源,柳源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才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陸雁農揚一條眉疑惑地看著他。柳源說:“我忽然記得你跟著你祖父從前來過我們家,我爹說後來你們就回鄉去住了。”

她才明白過來,答他:“兩年前回來的。爺爺說得回來上中學。”

柳源猶豫了一會:“我沒有看到你祖父祖母。”

陸雁農卻一笑:“他們在鄉下住得快活著呢。”

她這一笑,臉上的清淡之意就少了些,柳源深覺好看,忍不住說:“你要多笑才好。”

她又一笑,這笑裏卻帶了點戲謔,柳源不大好意思,想了一下,才說:“你的畫畫得很好。”

陸雁農靜靜地看著他,柳源漸漸有點心慌,她忽然認真地說:“柳源,你要取消婚約的事情,只由我來向我祖父說明是不夠的,你明白嗎?”

柳源呆住,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又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才說:“如果我有喜歡的人,也會要求退親,”她揚一揚眉,淡淡的神色間露出笑意,“所以我會幫你跟我祖父說,如果你想解除婚約的話,沒有人會怪你。”

柳源脫口而出:“我會怪自己。”

陸雁農愕然,柳源接下去說:“我見到你,才知道,才知道……”

柳源的臉漲得通紅,陸雁農站在一旁,午後輕風微微揚起她的鬢發,不知為什麽,她的臉也漸漸泛起紅暈。

臨走的時候,柳源認真地說:“我沒有其他喜歡的人。”

陸雁農低頭一笑,微微露出少女的靦腆。

當晚他們留宿在陸府,柳源十分開心,起先沒有留意到母親臉上淡淡的不悅,直至他聽到母親對父親說:“反正阿洛也一直不滿這樁親事,如果陸家真的要退親,退了也就退了。”又對他說:“我看英兒不錯,和阿洛青梅竹馬,姚家也門當戶對。”

他一呆,柳父卻說:“陸太太的意思未必是親家老爺的意思。”柳母嘆了口氣:“我瞧他也有這個意思,不過礙著陸老太爺罷了。你沒見他對阿洛雖然面兒上親熱,卻也只當尋常世侄一樣招待。陸家的確比我們富有太多,瞧不上咱們家了也不稀奇。”

柳父看了柳源一眼,也不避他,問:“陸太太今天到底和你說了些什麽?”

柳母沒好氣:“旁敲側擊,有人打邊鼓,有人唱紅臉,總而言之就是說太早定親沒好處,孩子品性不定,誰知道長成什麽樣,又說這時代也不是父母之命就行了,還是得孩子自己喜歡才行。真是笑話,他們這等人家誰家長輩真會由著孩子自己喜歡來嫁娶?就差直接說老人糊塗定了個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