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下)(第2/2頁)

那幅畫本身逸邁明凈,畫者並未畫全,但手筆靈動,雖屬臨摹,卻也雲嵐自在,運筆疏朗有致,隨心飄逸之筆勢掩去些許稚嫩。

柳源自幼跟一位擅書畫的飽學儒士學習,書法學得好,於繪畫上卻殊無天份,但心中甚為喜愛,這幅畫正是他極喜愛的。

他自然也看得出畫的主人在畫上很有天份,心中既贊嘆又艷羨,仔細地看了一眼印鑒,只簡單兩字“嗇色”,不禁一怔,正琢磨這兩個字的意思,聽到身後有聲音細細傳來,一個女孩子笑著說:“你明明有自己畫的粉墨山水,卻偏偏要交臨摹的,是跟周老師置氣呢吧?”

一個聲音清清泠泠地響起,極是好聽:“你錯了,我是聽周老師的話。周老師常說山水作畫,必先師法古人,反復臨摹習練,方能求其精髓,‘潛心苦志,靜以求之,每下筆落墨,輒思古人用心處。沉精之久,乃悟一點一拂,皆有風韻;一石一水,皆有位置。渲染有陰陽之辨,敷色有今之殊,於是涵泳於心,練之於手,自喜不復為流派所惑,而稍稍可以自信矣。’――啊喲不對,這是《清暉畫跋》裏頭說的。”聲音裏隱隱帶了一點淘氣,然而聲朗氣正,卻不單是嬉笑。

柳源側過頭去,從展覽畫欄的間隙,一張雪白小臉一閃而過,見有人窺視,又回過臉來,柳源一呆,只看到一雙碧清澄澈的眼睛微微流轉自己面上,隱含一絲詫異。

柳源知道這眼睛的主人便是姚啟德立誓要娶的女孩時,卻是自己跟同學爭辯國家正統歸屬的問題,他平時不大愛高談闊論,那天也只是有一句說一句,卻激得同學不肯罷休,柳源無奈之下只好閉目大誦夫子雲,周圍同學全都哈哈大笑,那同學也氣得笑起來打他,他一邊躲一邊才冷不丁說了一句:“空談誤國。”

一種熟悉的清凉目光從自己臉上掃過,他霍然擡頭,又看到湛然雙目。姚啟德指著人群中的她說:“就是她,看到沒?”

她安靜地站在一旁,頎長身量,上身著中袖旗袍領白布衫,下穿剛過膝蓋的黑布裙褲,很是簡靜沉穩,梳了長長的辮子,卻沒有梳留海,露出光潔的額頭,面容凈美如初雪,清湛如秋月。只是神情頗為清淡疏離。

她似乎已經聽了一段時間,正看著他若有所思,看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柳源心中竟呯地一跳。

這年是一九二七年,各地都有學潮,中學雖然不比大學,卻也有學生時常做些小動作。這些事情柳源也時有參與,他聰明冷靜又素有智謀,有時連年長幾級的同學也聽他出主意。

那晚他們去偷校董辦公室裏的軍閥畫像來燒掉,柳源到底孩子氣甚重,白天偷偷趁校工不注意開了窗,晚上夥同幾個不同年級同學望風的望風,傳遞的傳遞,待得把畫像偷出來之後,柳源留在後面清理現場。

最後一個翻出窗戶的身形纖長輕巧,月光下揚起一張臉,柳源只見那雙亮晶晶的澄清雙目淡然望了自己一眼,忽然之間心慌意亂,她卻哂然一笑,掙開他的手就要離去。

柳源一急,忍不住叫:“喂,你叫什麽?”

她足下不停,清泠泠的聲音帶著微微的笑意:“我就是那個你要退親的陸雁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