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殖民地”

今年的天氣委實奇怪。

二月初,已是萬物騷動的驚蟄節氣,襄陽卻落下了一場百年罕見的大雪,紛紛揚揚,銀裝玉砌。而等到七八月間,卻又暑氣難耐,熱得異常,熱得亂了章法。

這會已是九月,暑熱仍未完全散去,卻不知今年是不是個暖冬了——大約沒什麽希望吧。

天剛熹微,襄陽縣郊野的某處集市就忙碌了起來。

許久不曾出現的官差們紛紛出動,四處采買物資。

他們需要的量很大,幾乎把集市上所有的瓜果菜蔬、禽蛋酒水一掃而空。

前來采買的百姓心下不滿,卻又不敢造次。

集市半個月才開一次,大夥從四裏八鄉趕來,不就為了買點東西麽?你把吃的喝的全買走了,讓大夥怎麽辦?

“我也不想這麽絕,聖駕已至襄陽,好幾萬人馬,每日裏吃喝不是小數目,得罪了。”親自帶隊的某位錄事大聲說道。

眾人一聽,紛紛哀嘆,看看天光還早,打算趕遠路去另外一個集市碰碰運氣。

一河之隔外的菜畦裏,楊老實一邊給蔬菜澆糞水,一邊默默聽著議論。

他認識趕集的那些人。他們來自河北,以工匠為主,為內務府在襄陽開辦的一家四輪馬車車坊幹活。平時不種地的,吃食全靠買。集市半個月開一次,不缺錢的他們會來買一些肉脯、禽蛋、幹果、米酒之類,沒想到這次被官府的人搶了先,自然十分不滿。

“河北蠻子!”楊老實啐了一口。

他是關西華州人,應該算是襄陽的第一批外來移民了。

想當年折令公大敗趙氏父子,將勢力延伸至山南東道,襄、郢、復三州就是第一批接收移民的。而移民來源麽,自然是關西了。

楊老實是跟著父親一起過來的,至於來了多少年,他已經記不清,二十年?還是三十年?

搖了搖腦袋之後,他放棄糾結這個問題。他連自己的年紀都搞不清楚,還是別想這些讓人頭疼的問題了。

“嘩啦啦!”手腕微一發力,糞水飄散,消失在了菜畦中,只留下令人作嘔的氣味,但楊老實早習慣了,已經聞不太出。

忙完了小半個時辰後,他拄著糞勺,充滿成就感地看著碧綠的菜畦。

應該是今年最後一茬收獲了。待下個幾場秋雨,就可以挑到集市上賣了。

“楊老實,你這夯貨灌園子!”河對岸一身材魁梧的大漢罵道:“澆了糞水,我還怎麽收你的菜?”

“張錄事。”楊老實作了個揖,傻笑道:“這菜還得長一陣子。”

張錄事瞄了一眼菜畦,嘆道:“其實可以摘了。但你澆了糞水,我可不敢拿去給武夫們吃。”

“聖人已至襄陽?”楊老實問道。

聖駕巡視襄陽,大概是最近一個月最轟動的消息了。消息傳遍十裏八鄉,就連楊老實這種田舍夫都聽說了。

“來了。”張錄事說道:“可惜我沒資格湊到近前,你們鄉去了兩個人,可以面聖,說不定還能得點賞賜。”

“祖墳冒青煙。”楊老實羨慕道。

“咱們的祖墳都在華州呢,怕是早沒了。”張錄事說了個“冷笑話”。

楊老實咧嘴傻笑。

不管別人如何,他對這些不太在意。父親死後葬在村後的土塬上,從今往後,這就是襄陽楊氏的祖墳。至於華州老家,他的印象已經模糊了,唯一記得的就是小時候與夥伴玩耍的村頭大榆樹。

只可惜,當年一起在大榆樹下玩耍的七八個孩童,一個從軍去了,音訊不知,即便還活著,大概也不會再見到了;一個聽聞去了懷州,也沒有音訊;兩個來到襄陽,其中一個就是楊老實,另一位夥伴已在開荒過程中染病死了。

剩下的玩伴,大概還留在華州老家吧。從此天各一方,偶爾回想起來,心底會湧起一股淡淡的惆悵。

但不管怎樣,他現在的生活還過得去。農活也十分繁重,披星戴月幹活,累得倒頭就睡,根本沒心思想別的。

故鄉,那已經是遙遠到無法追溯的記憶。

而他的四個孩子,從小在襄陽長大,他們的記憶中沒有祖墳、沒有大榆樹,只有新家的一草一木,襄陽才是他們的故鄉。

“下個月來收菜吧,這個月沒了。”楊老實收起糞勺,說道。

“下個月聖人就走了啊。”張錄事嘆了口氣。

他與楊老實都是鄭縣出來的,還同一個鄉裏。他父親曾作為土團鄉夫,在征討宣武軍的戰爭中立功,他本人也交遊廣闊,人情練達,更識文斷字,於是在縣裏謀了個吏職。

僅僅兩代人,就產生了小小的階級差異,而他們當初剛移民來時起點是一樣的。或許,這就是人生吧。

當然,作為曾經的同鄉,自有一股親切,關系總比外鄉乃至外縣人要密切許多——同樣的關西移民,來自同州的與來自華州的,親疏程度當然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