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0章 源頭

“人啊,對自己得到的東西,從不珍惜;但對自己得不到的,卻常常惦記。

在海棠院的八年,爹很少誇我,哪怕我做得再好,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了不得再添一句‘我兒進步了’。

所以我最大的心願,就是有朝一日,爹看我的眼神,能像看淮右你一樣,透出一股子自豪和得意。

但爹對我的嚴厲和不滿都在明面上,拋開練武和學業,別的地方爹一樣疼我愛我,但娘她……”

後面要說的話,謝知非因為愧疚無法再對著晏三合的臉,緩緩起身,走到院墻邊,背影蕭索。

他是什麽時候發現娘對淮右厭惡的?

是的,不是不喜歡,而是厭惡。

應該是六歲那年的夏天,他在樹上抓了一只知了,淮右開心極了,求爹編個小竹籠,說要養著它。

那日爹特意去前頭院子裏砍了根竹子,用刀把竹子劈成細細的竹條,整整忙活了大半日,娘連喊他好幾遍吃飯,爹都只應聲,沒起身。

娘的臉,唰的沉了下來。

因為這一沉臉,晚飯上的氣氛很是低沉。

他從飯桌上拿了一點芙蓉糕藏起來,打算夜裏給知了喂一點。

淮右把裝知了的小籠子掛在庭院的樹上,他躡手躡腳的鉆出房間,探頭一看,發現娘就站在樹旁邊,手裏提著銚子,正往小籠子上澆熱水。

這一刻,他心臟如墜冰窖。

翌日,淮右發現知了死了,傷心的哭了一場。

爹垂眸,不說話。

娘在一旁淺淺的安慰了兩句,然後沖他笑眯眯道:“回頭再幫妹妹抓一只來。”

那一刻,他看著娘假得不能再假的笑臉,心裏難過極了,也瞬間明白大人們的臉有兩張,明裏一張,暗裏一張。

明裏的臉,留給別人,暗裏的臉,留給自己。

從那天開始,他就開始留心娘對淮右的態度。

這一留心,他驚呆了,娘真的……

謝知非看著高墻外的風雨,不願再往下深想半分,只是慢慢的握緊了拳頭。

“淮右,娘這人小門小戶出身,讀了幾年書,識一點字,會吟詩會做文章,算是才女。

小門小戶有一個問題,就是她的所見所聞只有那麽多,再往深處的、高處的東西,她想不到,也夠不著。

才女也有一個問題,便是清高。清高就意味著自命不凡,想事情大都從自己的角度出發,旁人的話很少能聽進去。

鄭家是武將之家,習武並非打打殺殺,練武先練心,只有心靜下來的人,才能排除各種雜念,達到心思純靜的境界。

人,私心雜念少了,自然就會正氣上身,能英勇無畏,所以……很多事情從源頭上,就是錯的。”

謝知非閉了閉眼睛。

“當年老將軍不同意這門親事,是爹執意要娶,爹娘才做成了夫妻。

娘嫁進鄭家,是高攀;與爹恩愛,是福氣;生下一對雙胞胎,是福氣中的福氣。

她以為靠著這一點福氣,能過上出人頭地的好日子,不曾想……因為你的到來將她的一切美夢都打碎了。

淮右,我不是要替她說話,我只想把真相一點一點揉碎了說給你聽。”

謝知非滿腹的痛楚,到嘴邊也只輕輕化作了一聲嘆。

“爹把真正的親生女兒送人,是奉了祖父的命令,娘那個時候剛剛生產完。

爹肯定不會同她多說什麽,就做了這樁事,換句話說,爹這是先斬後奏。

淮右,你能想象一下,娘拖著剛剛生產過的身子,聽到這一個消息後的心情?五雷轟頂還是萬箭穿心?”

他驀的紅了眼睛。

“你想象不到的,因為你沒有做過母親,就無法理解親生女兒被送走,此生再也見不著的那種痛。

因為你沒被逼到那個份上,也無法理解娘一個弱女子,要對抗整個鄭家的那種孤苦無依的感覺。

我想娘如果能呐喊,一定會憤怒的吼出:你們鄭家欠的債,欠的情,憑什麽要我女兒去還?憑什麽?”

有淚水湧出來,謝知非也懶得伸手去擦。

“淮右,你不知道,那孩子剛出生的第二天就被爹送到尼姑庵。”

尼姑庵?

隔著數步的距離,剛緩過一口氣的裴笑驚得擡眼向李不言看去。

她正朝他望來。

哪怕燈籠的光幽幽暗暗,兩人也從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如出一轍的震驚。

竟然把小孫女送到尼姑庵?

鄭老將軍為了報恩,也是什麽都豁出去了。

“本該是鄭家金枝玉葉養大的孩子,要什麽有什麽,卻從小伴著青燈古佛長大。青燈古佛啊,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謝知非搖頭,苦笑:“那是塵世間所有苦命之人看破紅塵後呆的地方,無悲無喜,無欲無求,無愛無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