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0章 養恩

一張四方桌,兩碗面條。

面條上一人一個煎得黃燦燦的荷包蛋。

鄭淮左早起練功,早就餓得透透的,三下兩下就把面條吃完。

小丫頭這才吸溜幾口。

淮左等得不耐煩,左扭扭,右動動,謝知非知道小淮左又在心裏開始罵這丫頭是豬。

豬吃到最後幾口,淮左一把奪過來,撈起面條嘩嘩就往嘴裏塞, 筷子往下一撈,荷包蛋還在。

“蛋怎麽不吃?”

“膩!”

“膩啥啊,就你挑。”

淮左渾不在意的把蛋咬進嘴裏,含糊道:“娘怎麽又忘了,我明明讓她臥兩個蛋的。”

淮右笑笑,並不說話。

八歲的鄭淮左心裏裝著即將到手的雙陸,什麽都沒察覺到,二十一歲的謝知非卻心口一痛。

淮右腸胃不好,吃不得油膩,平常的吃食都是前院派人送來。

雞蛋要麽蒸,要麽煮,煮得嫩嫩的,咬一口,黃都流出來。

海棠院四人的長壽面,都由娘親手煮。

娘喜歡煎蛋,油也放得多,淮右吃過一回後,胃疼了大半天。

翌年又過生辰,他就上心了,叮囑娘雞蛋不要煎,用水臥,水臥的雞蛋養胃。

哪知娘轉頭又忘。

就這樣,每年生辰,他總能吃到兩個蛋,淮右則是一碗清淡的素面。

孩子的世界把問題歸結為“忘了”。

但謝知非明白,娘是故意的,故意用這些暗戳戳的陰招,讓小淮右長長眼睛。

……

在謝知非的記憶裏,娘是一個好看的女人。

尤其眼睛生的很特別,笑起來似一輪彎彎的月,爹曾經說過,娘如果多笑笑就好了。

是的,記憶裏娘很少笑,永遠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樣。

她的清冷和晏三合的清冷不一樣。

晏三合的清冷,就是清冷,除了傲氣以外,不摻雜別的東西。

娘的清冷,他在做謝三爺的十年裏,咂摸過很多回,總覺得摻雜了一些別的。

“五奶奶,五奶奶!”

“來了。”

來人是鄭府大總管,手裏拎著一個包袱。

見過禮,大總管把包袱遞過去,沒有多說一句話:“五奶奶,老奴告退。”

“總管且慢,快八月十五了……”

“五奶奶放心,老奴都交待下去了,今年摘得和往年一樣多。”

“大總管辛苦了。”

“五奶奶客氣。”

大總管躬身退出去,走出院子的時候,還不忘把門帶上。

趙慶雲目光有些幽怨地看著那扇門,看了好半晌,才轉身回房。

謝知非跟過去。

包袱裏的東西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鄭府規矩,小主子過壽,孩子四身新衣,爹娘兩身新衣。

每年生辰,老總管總會親自送來。

每一房都送,從不厚此薄彼。

但八月十五要摘什麽,還摘得和往年一樣多——謝知非不是很清楚。

記憶裏似乎沒有這一樁事。

摘的是桂花嗎?

這時的趙慶雲已經解開包袱,臉上露出不快,“又是暗沉沉的顏色,我是七老了,還是八十了?”

嘀咕歸嘀咕,但還是上身試了試。

竹青的顏色,確實不太出挑,趙慶雲打開妝台上的匣子,從裏面挑起一只鳳簪子,插在發髻上。

左看,右看,還是不太滿意。

又從妝奩裏取出一只胭脂盒,打開,抹一點胭脂,塗在蒼白的唇上。

寡淡素凈的一張臉,多了一抹艷色,整個人鮮活起來。

趙慶雲在銅鏡前扭扭腰,擺擺臀,又在原地轉了幾個身,像一只明艷的花蝴蝶,在無人處,在幽暗裏,盡顯成熟婦人的風情。

謝知非驚得目瞪口呆。

記憶裏,娘向來素凈端莊,別說塗脂抹粉,只那扭腰擺臀的樣子,就不是趙家的家教能教出來的。

恰這時,趙慶雲似想到了什麽,把新衣一扔,掏出帕子狠狠擦去胭脂。

“連這個院子都出不去,打扮給誰看。”

她忿忿:“坐牢還有個盼頭,這日子連丁點盼頭都沒有。”

“娘,娘,我陪妹妹消完食,進書房練字去了。”

門外是淮左的聲音。

趙慶雲神色有一點慌張,“去吧,記著溫書,一會娘,娘要來考的。”

“又考啊,生辰也不讓休息一點,命真苦……”

腳步聲遠去,趙慶雲拔下鳳簪子,重新在銅鏡前,削蔥似的手,一寸一寸摸著眼角細碎的皺紋。

良久的,她嘆出一口氣,“命是真苦啊!”

謝知非的眼角,輕輕抽動了一下。

原來,娘的不甘不願並非只為尼姑庵的親生女兒。

也為她自己!

……

書房裏,兩個孩子一個書案這頭,一個書案那頭,都在習字。

謝知非沒有進屋,就站在了紗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