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5章 造化

他求師父,再給他一次機會,師父點頭同意了,可沒過幾日,他老毛病又犯。

這回,師父一不打,二不罵,丟下十兩銀子,直接把他推了出去。

十兩銀子,能買好多頭羊呢,回家給爹娘買羊,羊生小羊,小羊再生小小羊,家裏也能吃上白米飯。

他興沖沖地扭頭就走,可走著走著,心裏不知為何慌起來,越走越慌,好像心口突然開了個洞,忽忽的往外漏風。

他一咬牙,就又跑了回去。

跑到門口時,聽到一陣琴音,他唰的一下,眼淚就流了出來。

“晏三合,你知道這世上有種琴音,悲得能把你的五臟六腑都揪成一團,你的眼淚會不自覺的就流出來。

甚至覺得這世間已沒有什麽東西可留戀的了……萬念俱灰。”

董承風閉了閉眼。

他從這琴聲裏,聽到了師父的苦、師父的難;也聽到了師父漆黑漫漫的人生路上,無人可訴說的傷和痛。

那一刻,他忽然想好好學琴了。

不光是為了那白花花的大米飯,而是想將來有一天,他能從師父的琴聲裏,聽到一點開心。

“我師父出生在一個世家,在他出生前,家道早八百年就不行了,可家裏還擺著世家貴族的譜兒,規矩賊多。

他父母很早就死了,他是長子長孫,為了養家糊口才做了琴師。可家裏人一邊花著他賺來的銀子,一邊又嫌棄他做琴師給家裏人丟臉。”

晏三合忍不住插話:“琴師靠什麽為生?”

“靠給貴人彈琴,說白了和琴伎也沒什麽區別,就是賣藝掙錢,看著挺高雅的,實際上也是貴人手中的玩物。”

董承風挑了一下眉,表情有些輕佻道:“偶爾被貴人看上,也只能賣賣身。”

晏三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我師父年輕的時候長得好,細皮嫩肉的,貴人都很喜歡他。其中有個有權有勢的,待他很好,金山銀山都舍得捧到他面前來,我師父就跟了他。”

董承風冷笑:“跟了幾年,貴人玩膩了,就把我師父給一腳給踹了,回到家中,正碰上他最小的妹子嫁人。

按理該是他這個做親哥哥的,把妹子背出門,可他妹子怕婆家有什麽想法,硬是沒讓他背,連送親都沒讓他送。

可笑不可笑啊?

這家裏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都是他在供著;他妹子所有的嫁妝,都是他掏的銀子,臨了倒還嫌棄他丟人。

我師父萬念懼灰,拍拍屁股就走了,什麽都沒拿,身上就背了一把七弦琴。”

晏三合也冷笑:“這應了一句老話:狗不能喂太飽,人不能對太好。”

“如今回頭再看,也是好事,正因為有了這一出,我遇到了他,我還得謝謝他一家。”

董承風無所謂的笑笑。

“算命的說我師父一生有三劫,一劫為家,一劫為情,一劫為徒,都他媽的算準了。”

他跪了三天三夜,才跪得師父心軟。

從那以後,他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每天屁股都不挪開板凳,十指彈出了血。

師父打他的次數越來越少,臉上的笑越來越多,每天夜時,還端來一盆熱水,讓他把手泡到熱水裏。

泡手的時候,師父有時候會給他講些琴理,有時候就說些人生經驗。

他總是聽得昏昏欲睡,心道:這些經驗都是你老人家的,又不是我的,我聽個屁啊!

師父這時候就一記毛栗子敲上來,罵他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一輩子能少走多少彎路呢!

晏三合:“你師父把你當親兒子待。”

董承風閉上眼睛,低低一聲喟嘆,“可不是嗎,得靠我養老送終呢!”

晏三合:“你送了嗎?”

“送了!”

師徒二人在深山裏,三間石屋,安安靜靜的過了十幾年後,他長大了,師父也老了。

“後來我師父生了病,吃了兩年的藥也沒見好,有一天午後,他說想彈琴,我就把他扶到院裏。”

董承風眼神忽地暗了下來。

“他彈了半首曲,琴弦突然斷了,他笑笑,和我交待後事,夜裏痛痛快快地走了。”

晏三合:“然後你就去了金陵?”

“先回了趟家,看看父母兄弟,本來想上前認一認的,突然覺得沒什麽意思,遠遠地看幾眼後,就走了。

“怎麽沒意思?”

“從前的事情都忘了,就記得在草原上撒了風的玩,爹長什麽樣,娘長什麽樣,幾個哥哥長什麽樣,統統忘了。”

董承風眉目低垂:“倒是我師父,一閉眼,他的臉就在我眼前,一刻也難忘。”

停頓一會,他又補了一句:

“用我師父的話說,親爹娘、親兄弟的肚子裏也都是算計,覺得舒服了,就多處處;覺得不舒服,就離遠點,誰離了誰都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