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9章 一點也不意外的重逢

假如有人以前問林三酒,什麽是人度過一生的最糟糕的方式,她大概會回答“孤伶伶一個人”。

在末日裏度過了這麽久——久得當她回頭看時,覺得進化前只是指甲邊緣那麽短窄的日子,而進化後是一條看不見頭的綿延河流——她現在卻有了不同的答案。

孤伶伶過完一生固然不大好,但無牽無掛的話,當然不是最糟糕的;哪怕有了牽掛的人,自己仍舊孤孤單單,也還可以忍耐。

最糟糕的方式,無疑是像在末日中這樣的情況:剛剛咬牙做了一個決定,發現樹枝間新露出了點點雪白花苞,才與一個人漸漸熟悉了腳下的路……時光就被切斷了。

你的決定下了,卻因為沒了土壤,飄蕩在虛無裏;樹上會開出怎樣的花、結出什麽果,沒有機會再看見;失散的朋友再沒傳來半點音訊,只好裝作把她忘了。

每一次傳送,都像是把之前的日子按下暫停,再開啟一段新時光;生命變成了一個大框架,裏面裝著一個個被突兀中斷的小人生。從某種角度而言,每一個進化者都是生命被截斷成幾段的波西米亞,甚至還不如波西米亞幸運,因為她至少什麽也不記得。

以前沒完成的願望,沒做到的承諾,還沒見到的人……哪怕是在去救火的路上突然被傳送走了,明知那場火仍然在熊熊燃燒,也全都要暫時束之高閣,在大多數時候假裝沒事,強迫自己別再去想,安慰自己說以後或許有哪一次傳送,能有機會去把它們一一完成。

但是,連林三酒也騙不下去自己了。

事實就是,只要還有傳送在,不管是十四個月還是大洪水,她永遠聽不完一首歌,講不完一個故事,熟悉不了一個人。

她在進入“缸中大腦”之前,幾乎都快忘了,原來人生還有另一種:出門旅行的人,總會回家;約好一起做的事,可以做完。一切都是踏實的、持續的,也就有了意義。

在大洪水出現之前,一部分幸運的進化者通過簽證,還能勉強維持住這份意義;但在大洪水越來越頻繁的現在,林三酒甚至不太敢去想未來的日子——如果竟能夠留下來,如果能夠讓朋友們留下來,這對他們無疑是一場最大的救贖。

因為這一點,她覺得“謝謝你”三個字分量太輕飄了。這世上恐怕沒有什麽東西,分量能夠與樓琴的付出、以及這件事的意義相稱。林三酒在沉默半晌之後,問的是:“有什麽我能幫你做到的嗎?”

“有,”樓琴說。“阿全副本,在你手上對吧?”

林三酒一時還真差點忘了,眼前這一個要將進化者從傳送中拯救出來的鯊魚系,與之前那一個改動記憶、蠱惑人心的鯊魚系,竟是同一個組織。二者之間似乎隔了一道又深又寬的峽溝,她站在這一頭時,看另一頭都覺得不真實了。

“一定要他不可嗎?”她喃喃問道,“為什麽要……要做那些事?”

樓琴沒有問“哪些事”,沉默了幾秒,才慢慢說:“我需要把阿全副本拿回來。等一切都成功的時候,那時再給他們恢復記憶也好,彌補挽救也好,都可以到時再去做。但是現在,我認為最重要的事是解決傳送,一切都應該為此讓路。”

林三酒腦海中頓時又響起了謝風的那一句話,“鯊魚系所做之事雖然有對不起人的地方,卻是對的”。

一想到這兒,其他的幾個謎團也就一一明白了:屋一柳說他知道自己的記憶被改了,卻能平穩接受這個事實;還有,謝風說自己去了淚城就不會再走了,也是因為她知道,她有了疫苗就能一直陪伴東羅絨了吧?

“不是只要再用大洪水試一次,就知道是否最終成功了嗎?”林三酒問道,仍有些不甘願將阿全副本交出去。“為什麽到了最後關頭,還需要阿全?”

樓琴對此搖了搖頭。

“不到真正成功那一刻,我們誰都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後關頭……就算成功了,也只是研究的部分結束了而已。接下來還有好幾期的臨床試驗,等臨床也結束了,我們依然面臨著大規模生產的困難。這跟真正的疫苗還不一樣,我們每一步都是在空中建樓閣,借鑒不了任何前人的經驗或基礎。應該說,困難的地方才剛剛開始……正是需要阿全副本的時候。”

她沒有把“為什麽”說得太明白,林三酒也聽懂了:在面臨如此繁雜、數量龐大的困難時,解決問題最終都要著落在人身上;但人恰好又是十分莫測、十分不可靠的。有了阿全副本,不必擔心有人囤貨居奇、坐地起價,也不必擔心有人不肯合作,甚至背後暗捅一刀……在關鍵時刻,關鍵的幾個人,甚至可能挽救整個計劃。

“我也承認,跟解決傳送相比,這些都是小惡。”林三酒低聲說,“但這些小事,也是落在一個個人身上的。阿全也是個人,你們接著要下手的八頭德也是個人,我無法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