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1章 在遙遠的另一頭

仿佛有聽不見的“轟”地一聲,從遙遠深處驀然炸開了,無數陌生的、久違的、此起彼伏的噪音般的情緒,再次充斥了余淵的腦海。

……哪怕是數據體,也有意料不到的時候。

從宇宙破口裏跌落進來後,余淵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落在一個裝滿了“數據包”的空間裏。

用數據包來打比方,還算準確,因為這個空間裏裝滿了從人類身上提取出來的記憶信息;一個人的記憶信息,占據一部分空間,彼此之間涇渭分明,不就是很像數據包嗎?

掉進來以後,原本跟在他身旁的林三酒不知道去了哪兒,考慮到她弟弟對她那種不健康的依賴,恐怕季山青也跟進來了吧。現在幾人應該都在同一空間裏,只是大家都失散了。

余淵一邊尋找兩人的時候,一邊也在觀察分析著這些“數據包”——等他意識到自己不慎激發了其中一段數據運行時,余淵已經再一次感受到了手腳皮膚上刺刺麻麻的血液流動感、怦怦作響的心臟,以及海浪般一波波喧囂的紛雜情緒:惡心、羞恥、難受、憤怒和不甘。

久違了啊,他心想,真沒想到,他竟然還有再次體會到情感的時候。

他很清楚,這些生理上、情感上的體會,並不是他的。

它們是屬於另一個人的,從余光瞥見的景物上來看,他現在“附身”的這個人,應該是一個女性——黑色騎行短褲外露出的大腿,光滑纖細,肌肉緊實,被日光曬成了薄薄的小麥色;腳上的女碼跑鞋不大,看起來曾經也是質量好的貴牌,盡管如今已經肮臟變形,顯然承受了長時間的磨損。

作為數據體的時候,世界是絕對寂靜的。

這不是指他聽不見聲音,只是缺少人類情感的數據體,完全不再產生隨機的紛亂雜念了;他現在就好像從深山老林掉到了大都市的馬路上,嘈雜得連自己的思考都聽不清楚了。

原來人類的情感和雜念是這麽清晰強烈、紛雜淩亂的啊……余淵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巨浪不斷擊打的一葉小舟;他真不知道產生這些情緒的主人,怎麽現在還能保持神智的穩定。

隨著這女性的一低頭,余淵屬於自己的意識就立即消退了,就好像是多年以前,他曾經做夢時的體驗一樣——自己不存在了,他完完全全地沉浸入了夢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謝風有一條短棍。

說是短棍,它其實是從一把餐椅上拆卸下來的不銹鋼椅腿,沉甸甸的,很趁手,揮起來的時候舞舞生風。

假如它現在正被自己握在手裏就好了。

她只要擡起胳膊,將棍子伸出去,然後放腳在過道上奔跑起來,那麽每一張坐在列車座位裏的人臉——下巴堆了幾層肥皮的臉、戴著黑框眼鏡的臉、毛孔碩大帶胡渣的臉、眼睛不住朝她亂轉的臉——每一張油膩得意的面孔,都會被她深深地砸進臉骨裏去。

連棍子從人臉上彈起、再揮向下一張臉時的動態,她仿佛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

只不過,她背包裏沒有那條短棍。其實她打過這麽多次架,也沒有朝人的臉上揮過棍子,它彈起來的樣子,只存在於她的想象中。

“哇,你看見沒有,”

在謝風找到17A的座位位置,靠窗坐下之後,她聽見從前方自己剛剛走過的地方,飄來了幾句細碎的耳語聲。“褲子穿那麽緊的,大腿形狀都一清二楚哦……”

她面前那個座位上的男人,回頭從座位縫隙裏往她身上掃了一眼,明明什麽都看不見,臉皮還是因為忍不住笑而鼓了起來。

那種笑,她已經見過太多次了,她想任何一個女人都不陌生——在窺探、打量和褻玩之外,還有一種發慈悲般的暗示:我不對你下手,但你要知道,我是可以對你下手的。

她忍不住將背包放在腿上,又將寬松的運動服往下拉了拉,想遮住腿——拉到一半,她忽然松開了手。

憑什麽?

謝風將背包一把甩在旁邊的空座位上,擡起腿、重重地踹了前方座位一腳,震得那座位哐當一響,叫那人差點撞到頭。

那男人登時坐不住了,往後一扭身,二人視線交接時,她剛剛的憤怒突然被兜頭一盆涼水澆滅了,心臟咚咚跳了起來,無數惡性社會新聞從她腦海裏閃了過去。

過去兩年裏,她卷入過很多次沖突,但是還沒有與男人一對一地對上過。

這個車廂——不,恐怕整輛列車上也沒有多少女人,更何況是她這種身份、地位的女人。萬一起了沖突……坐得起這種高速列車的人,大多都是帝國人;絕不能指望那些人見義勇為的,他們彼此之間都不會伸援手,更何況幫助對象還是一個外國女人。

……對了,現在她早就不再是“外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