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3章 Human Concerto

人類是情緒的奴隸。

對於這一點,自認為比多數人都更冷靜的屋一柳,反而認識得更深刻。

“理智人”從不存在,人的絕大多數決策都是被暗流般的情緒所決定的;而情緒為主導所構成的內在世界,又復雜多變得接近混亂,簡直不可能理得清楚。

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的老家世界還是一個正常地方的時候,屋一柳曾經在網上看過一個新聞采訪的片段。

新聞內容主要關於本地一個女人,在她某一個下午從外地出差回家之後,沒有聯系丈夫也沒有聯系朋友家人,只把兩個孩子從家中帶走消失了,好幾天過去,仍舊渺無音訊。

案件熱度很高,很快就上了電視;當記者采訪那個丈夫,詢問他整個事件的經過時,其中有一個細節,讓屋一柳記得非常深。

“昨天晚上對我來講,特別難熬。”丈夫望著記者,剛才介紹情況時的鎮定終於動搖了,好像聲音要裂開似的:“我不能去孩子房間給他們關燈,不能跟他們說晚安,也沒法像往常那樣,睡前在我太太的額頭上親一下……整個房子裏,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就是希望……我就是希望,不管他們在哪兒,他們能夠回來。”

他的口氣,就好像是在哀求記者能夠把他們帶回來。

當時,屋一柳忍不住將這段影像倒回去了一點,重新看了一次這段話。他能感覺到這份心情是真實的,很觸動人,就連和他一起看影像的同學也有同感;這個丈夫那一刻的悲切和渴望,清清楚楚地透過屏幕傳達了出來——盡管在他悲傷的時候,他同時也很清楚,就是他自己殺掉了妻子和孩子。

這段新聞影像之所以會被截下來在網上流傳,正是因為這個丈夫不久後就被警方拘捕,認罪入獄了。人類就是這樣復雜的生物:就連這種惡魔般的人,竟也會有一瞬間,真切地思念被自己殺掉的家人。

假如他那一瞬間的心情能夠被無限放大,又會是什麽樣的情況呢?他會在電視上哭著認罪嗎?

那個細節後來一直留在屋一柳的頭腦裏,他始終沒有忘記它,只是平時也想不起來。等他忽然再次想起這段新聞采訪的時候,是在他進化出自己第一個能力之後了。

“我給阿比講故事的第三個原因,”

在磅礴大雨裏,屋一柳望著仍舊坐在石頭上的女人,低聲說:“包括我和你說了這麽多話的用意……我現在來告訴你吧。”

“阿比”果真站不起來——“她”絕對嘗試過,因為這句話的不詳意味濃郁得能夠讓任何一個進化者眉頭發跳;但盡管“阿比”雙手撐在了石頭上,雙腿卻還是和身下的石頭一樣僵硬沉寂,不肯支撐她站起來。

屋一柳輕輕向她笑了笑,發動了能力。

昏黑如注的雨水仿佛一幕背景幕布,在幕布前,正極速浮起了許許多多不同的、如夢般的形態,沒有形體,仿佛只是一段段“感覺”:像深水面下一晃而過的長影,像驀然一驚的心跳,或幽幽反復的鳥鳴。

新浮起來的、幻覺般的無數影色,與眼前大雨下的漆黑山林交織在一起,如同各種顏料攪在水流裏,有的地方涇渭分明,有的地方微微互融。

在層層疊疊、亂流交錯的無數幽微影色中,他立刻將自己的目標定了位——他的身體沒有動,但是在他的意念中,他探手朝前一抓,就從無數急流暗湧中按住了那一抹差點稍縱即逝的暗影。

如同樂隊指揮,屋一柳握著那誰也看不見的暗影,輕輕將手一揚:他從這一曲幽暗復雜的樂章中所抓取出的音符,就是他要將其無限放大的音色。

“阿比,趁現在!”在隆隆雨聲裏他驀然吼了一句,聲音穿破了雨幕,散入了黑茫茫的山林。

在下一個瞬間,坐在石頭上的阿比忽然身體一顫,就好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整個人都朝地上跌了下去。

金發女人滾倒在雨幕下的泥水草地裏,肢體抽搐著,好像身體快被兩個主意給扯開了一般;在阿比與那個玩家的意志交戰對抗時,屋一柳不斷地放大、加強自己剛剛所抓住的那一個“音符”——很快,金發女人體內的對抗就有了結果,她從草地上掙紮著翻身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前撞了幾步,勉強站穩,再開口說話時,已經帶上了哭腔。

“是我,阿比,”她不僅呼吸急促,連每個字都像是因為太急切了,而在說出口時被壓碎了:“是我,我——我——怎麽會,怎麽會那樣?”

屋一柳盯著阿比,仍舊沒有放開那縷被自己捉住的氣息。

三秒、兩秒、一秒——當能力時限一到,眼前盤旋交錯的種種氣息驀然消失了的時候,他立刻兩步沖上去,一把拽起阿比的手腕,高喝道:“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