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道裏安恍惚地度過了接下來的下午和夜晚,他目睹自己變成了一具空洞的軀幹,在同人魚的每一次互動時展現出恰到好處的笑容,可實際上,無數念頭在道裏安空曠的身體裏呐喊,激起層層回聲——

他可以離開這裏。

離開這座島嶼。

回到人類社會去。

不不,他並不想離開西爾維,他只是想要恢復健康,治好自己奇怪的病症。

如果可以的話,道裏安希望西爾維能同他一起前往陸地,但西爾維是一條人魚,因此道裏安想出一條折中的辦法,那就是叫西爾維留在這片海域,等道裏安痊愈後再回來找他。之後他們可以挑選一處雙方都滿意的海岸,從此在那裏定居……

這是道裏安預設的完美劇本,可他該怎麽跟西爾維解釋這個計劃?這條獨占欲強到可怕的人魚真的會願意讓他離開嗎?他是否會認為道裏安在拋棄他?

在各種神話傳說裏,人魚都是專情的物種,他們認定伴侶後就絕不背叛,當有一方死去後,另一方也很難活得長久。

而非常不幸,西爾維這只可憐的小人魚,他放棄了自己的同類,選擇了道裏安,一名脆弱的,沒有尾巴的,只能生活在陸地上的人類。

可即便如此,西爾維也在努力地“飼養”道裏安,時時刻刻都在想辦法叫他開心。

在人魚溫柔深情的注視下,道裏安被求生欲和罪惡感反復撕扯,完全拿不定主意。

直到他在第二天早上起床時,發現自己的腿痛突然加劇。

很難形容這種折磨般的痛楚,那是施加於骨骼深處的酷刑,酸痛的同時還帶著少許麻癢,仿佛無數細小螞蟻正在爬行啃噬,這讓道裏安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尖刀之上。

只有完全放棄步行,在大海裏遊動時,他的雙腿才能得到短暫的解脫。

也許他不該再猶豫下去了。

道裏安在艱難地考量後下定決心——

與其留在西爾維身邊很快死去,不如回到陸地上治好怪症後再同西爾維共度余生。

但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可以說機會渺茫。

因為道裏安離開這座島嶼的唯一途徑,就是寄希望於偶爾路過這片海域的飛機能夠注意到這裏還生活著一名人類。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在如今巨型生物活動頻繁的海洋裏,人們不得不放棄了用船只進行遠距離航行,因為你實在無法預測,你會在哪片海域因一只巨獸隨意的翻身而船毀人亡。

曾經人們對待海洋的態度就像對待一座熱鬧的海洋館,總以為自己可以對裏頭的生物高談闊論,評頭論足,仿佛自己就是造物主。

而現在因果輪悄然轉動,就像人類從不會在意腳下一只螞蟻的死活,在大海及其龐大子民的襯托下,人類也成為了海洋中的螞蟻。

等等,也許“螞蟻”不夠貼切,道裏安覺得用“動物園裏的猴子”來形容自己的同類會更加適合,因為它們不僅吵鬧,還會對外頭圍觀的遊客扔香蕉皮。

無論如何,這正是道裏安苦惱的來源:這片海域不可能迎來船只的救援,道裏安唯一離開這座島嶼的機會只有過路的飛機,然而萬米高空上的一架飛機注意到太平洋裏一座孤島上的渺小人類的概率又能有多大?

然而倘若有可能,哪怕是億分之一的可能,道裏安也希望能得到救援,離開這座孤島。

為了治好他的怪症,為了他能夠長久地與西爾維相伴——道裏安必須不停對自己重申這一點來平緩內心的愧疚。

每當他看見人魚滿是信賴地依偎在身邊,而他卻在想著如何離開對方時,那些糟糕的自責感就會變作洶湧的海浪重重擊打他的內心。

願海神原諒他,道裏安實在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但同時他也絕不願意放棄任何求救的機會。

因此在那架飛機出現後的第二天,道裏安打算采取一些措施,比如在島上用貝殼擺出SOS的圖樣,把顏色鮮艷的珊瑚堆在一起,將自己白色的實驗服壓在兩塊石頭中間當做旗幟……希望能夠有用。

道裏安這麽做時,西爾維就在一旁默默地看著。

道裏安認定這只人魚不會清楚這些東西的作用,但心虛給他的四肢套上枷鎖,他很不自在,一邊尋找可用的工具,一邊對著人魚沒話找話說,像個演技拙劣的小醜。

但行動永遠比計劃難得多,道裏安很快就發現,這座小島上並沒有足夠多的貝殼,並且如果需要珊瑚,他就必須下海,道裏安的求救計劃卡在了第一步的準備階段。

就在道裏安正對著面前一堆小貝殼發愁時,西爾維也在觀察著自己的人類伴侶,在發現對方似乎對貝殼感興趣後,他立刻沖進大海裏為道裏安搜集來了一堆貝類,它們大部分還是活的。

西爾維睜著那雙純真的大眼睛注視著道裏安,等待著伴侶的誇獎,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協助伴侶離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