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懷黎已經在殿外跪了三個多時辰。

烈日之下浸透衣衫的汗水,被薄暮時分的涼風吹幹,臉上被曬出的紅已然退去,只剩一片蒼白,連唇上的顏色也沒了,一片幹白。

往來的太監宮女們,每每經過,都能看到那挺得筆直的瘦削脊背,也只敢看一眼就匆匆走過。

大臣們倒是敢跟他說上兩句,中午的時候還會好奇問小太監發生了什麽,現在估計全京城的高門權貴都知道怎麽回事了。

皇上上午給江懷黎和瀾王賜婚了。

接到聖旨,江懷黎就進宮跪在這裏,一直跪到傍晚,什麽心思,不言而喻。

來見皇上的幾位大臣心思各異,但多少都有些唏噓。

江懷黎出身於名門江氏,自小是四皇子的伴讀,自由出入宮殿,時常被皇上撫頭誇贊。

三年前,十五歲的江懷黎參加禮部主持的會試,一舉拿下會元,皇上對他的文章愛不釋手,傳閱朝野,名動京城。

當時江懷黎的老師,秦少傅覺得他太小還不適合入仕,沒讓他參加殿試,即便如此,他的風采壓過了當時遊街的三十七歲狀元。

那年京城貴女間流傳著一句話:五千舉子赴皇城,不及江郎一回眸。

那之後他四處遊學,到大晟西境時,正值西胡來犯,他和周小將軍一起,巧妙設計,連攻陷西胡兩城,皇上大喜,封他為大晟最小的縣候。

那年他才十六歲,已是朝野上下公認的未來朝廷棟梁。

不知何時,這個天才少年就泯然眾矣了。

到底是何時呢,戶部侍郎埋頭細想,好像也就一年的時間?他想不太清楚。

具體如何泯然眾人也不甚至清楚,他又仔細想,很快就想到了一個原因,江懷黎恃才傲物,不通情理,不識擡舉。

大晟不禁男風,百姓中不少娶男妻的。確實,世家大族中少有嫁兒子的,可這可是皇上賜婚,何況他嫁過去又不是做妾,是去做王妃。

他這樣在殿外長跪不起,不是給皇上難堪嗎,抗旨不尊可是死罪!

怪不得皇上對他越來越不喜。

“轟隆隆!——”

雷聲轟鳴,擡頭之間,雨水已經落到了臉上。

下雨了,雨水來得湍急,兩個大臣忙走了。

江懷黎還跪在地上,衣裳濕了又幹,此刻是徹底濕透了。

雨水打在腿上和腳上,一點感覺都沒有,那裏早就跪麻了。雨水壓著長睫滾下,江懷黎擡頭,透過一層模糊雨簾看向前方,大殿門依然緊閉,守在兩邊的太監一動不動。

雨又下了一刻,依然如此,被雨水籠罩的皇宮寂靜而寒冷。

模模糊糊間,江懷黎感覺雨停了,擡頭才看到是有人給他遮了一把傘。

江昭容來得匆忙,身上有雨水的痕跡,臉上尤其多,雨水沾濕眉頭眼角,像是流過淚水一般。

“娘娘。”好久沒開口,江懷黎的聲音幹啞低瑟。

雨傘更低了些,遮住了江昭容的臉,江懷黎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的手在抖動,沒多久,她扔下手中的傘,又推開宮女手中的傘,撫裙跪在了濕滑冰冷的地面上。

大雨磅礴,瞬間就打透了她的宮裙。

“娘娘,別……”

宮女和太監的尖叫壓過了江懷黎的聲音,守在殿外的太監終於動了,他們不會為了江懷黎冒惹怒皇上的風險,但聖寵正深的江昭容就不一樣了,立即就有太監進去稟告皇上了。

“江懷黎真想抗旨不成!”皇上積了一下午的怒火,在聽到江昭容也跪在外面後瞬間爆發,天子之怒聯動雨天的雷霆,嚇得稟告的小太監瑟瑟發抖,“去告訴江懷黎,他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發了一會兒火,他還是親手拿了一把雨傘出去了。

皇上剛出來,跪在地上的江昭容就拉住了他的衣擺,“皇上,懷黎他不能、他不能嫁給瀾王啊,求您收回聖旨吧。”

江昭容一直很得聖寵,又是四皇子的生母,自從她生下四皇子,皇上雖沒法給她更高的位分,但也從沒讓她跪過任何人,此時見她這樣跪地求他,非但沒心疼,還更加生氣了。

“連你也覺得朕做的不對?”他眼眸沉沉地看著她,冷冷地下了死命令,“這婚必須結,除非你們江家想反了。”

給她撐傘的皇上用力拽開她的手,擡腳走了。

江昭容癱坐在地上,茫然地看向江懷黎,“懷黎……”

江懷黎立即:“懷黎在。”

江昭容是江懷黎父親的堂妹,江懷黎該叫她一聲姑母,她又是四皇子的生母,江懷黎同時是四皇子的伴讀,從小到大,她給四皇子的東西,江懷黎定然也有一份。

尤其是江懷黎母親去世後,堂姑一直如親母,江懷黎也一直把她當半個母親待。

“我早就說過,早就跟你說過。”江昭容不知是怒還是恨,手指抓進青石縫中,“你十五歲那年就該去參加殿試的,大晟歷史上又不是沒有十五六歲入仕的,要是你現在已是朝廷的肱股之臣,皇上還會讓你嫁給瀾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