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回去

在擬定謚號之前, 宮廷畫師終於完成了先帝的肖像畫。這幅畫即將奉入宗廟,如今掛放在元澈日常起居的宣室殿內的北窗附近。畫作構圖傳統而一絲不苟,著色描線精美華麗, 把一個帝王為眾臣敬仰的風采盡數展現在眼前。

不過在元澈的眼中,這幅畫像雖然展現了帝王貴氣的章服, 卻丟失了騰紋與鼻翼兩側那道深深的法令紋, 連下巴上那顆不易察覺的小瘊子也被輕松摘掉了。如此一來,他的父皇也失去了最後一絲親切感。每當陽光自北窗照射下來,輝映在絹紙上的就是一張因敷粉而光滑得過分的老臉。

因此, 當元澈展開那卷擬定父親謚號、廟號的奏疏時,群臣匍匐中帶的那一絲不遜, 反倒格外真實起來。

“神”屬於上謚法的一種。在《逸周書·謚法》裏,“神”更有民無能名、聖不可知、安仁立政、治民無為、應變遠方、則天廣運等等之美意。《周易》約:“陰陽不測之謂神。”又曰:“神者, 妙萬物而為言者也。” 這樣一個常常與“聖”並論的美謚,在孔孟之言中給出了一個更為詳細的描述。

舜禹只有天下而不與, 堯之則天,其德可謂至厚矣。堯之為君, 蕩蕩忽民無能名焉。大而化之為之謂聖, 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其是非功過,無所評論,僅以事跡留與後人。聖不可知, 民無能言。

譬如“恭”,譬如“孝”,這些謚號就如同士大夫身上的袍服, 盡管有設計精巧的花紋, 底色卻僅僅是鮮明的單色。而“神”這個謚號卻仿佛春深入夏之際,女子所穿的衣裳。綢紗交疊, 煙霞色中透著即將凋落的紅,紅又漸漸融入青藍色的溪水之中,令人難以捕捉。

所有的謚號,皆可被曲解,然而“民無能名,聖不可知”的釋義,卻在元澈擡頭望向父親畫像的一霎那,流進了心裏。

帝王頭一次用稍顯稚嫩的心機,去算計皇後的勢力,結果卻遭遇慘敗,這本應是令人氣急敗壞的事情。然而在一樁逸聞傳到宮中後,元澈稍有陰霾的心情也變得格外開闊起來。據傳聞,時任中書的魏鈺庭偷偷將春至宮中下賜的賞錢埋在了家裏地院中。聽說妻子要改種花草,剛出宮門的魏鈺庭嫌車夫太慢,竟不顧儀態,親自揮鞭驅趕馬車。

中書到底是因為回家趕種花草還是因旁的事,眾說紛紜,但近日魏中書告假卻是證據確鑿。元澈聽聞後付之一笑,旋即吩咐宮裏為他改一艘遊船。

相比於元澈,陸昭的生活則要安靜得多。這種小打小鬧在她眼中就是春日裏孩童手中的風箏,只要還牽在手裏,就需要時不時地奔跑。不如剪短,去病消災,暫且得到真正的休息。

偶爾,她也會懷念手裏有風箏的時候,不過僅僅是在夢裏。

政治上的疲憊如同內在的長期症結,平日看上去無事,但在多雲多雨的時候,它總會自己竄出來,提醒你那麽一下啊。自元洸死後,那些關於兒時的情景就時不時地浮在陸昭的夢裏。

在舊苑泛著淡青色的跑馬場上,兩個人都穿著白色的騎裝,濺在衣袖上的泥斑讓夢裏充滿了真實的泥土氣味。擅長書法的師傅耐心地指導著少年的臨摹作業,幾日後,她居所圍墻外的花樹下,

必然會出現斐源苦苦討要重華殿主人舊作業的身影。

順著那一點一滴的墨跡,和蘸滿墨汁的筆鋒,夢中的目光也會一同落在綴滿金箔的彩箋上。有時還會看到垂在紙面上方若即若離的碎發,劃在脆弱的紙箋上,如同風吹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當那雙纖白的手將筆浸入青玉色的筆洗中時,她便聽到筆洗中發出的輕輕召喚。

陸昭慢慢探身,看向那片融化的墨海。漆黑之中的倒影,天真的面容早已不再,唯有漂浮在永夜之中的天人五衰。

一切都回不去了。

一個熱情而缺乏縝密心思的人,往往會更快地忘掉那些煩惱。反而冷靜而有敏銳感知的人,會在給自己建立一座密室,獨自鉆進去,看著弱小的荊棘蜿蜒地撐滿整座房間。

谷雨過後,桃花落盡,正是紫藤盛開的季節。陸昭離都之日漸近,元澈也開始放下手中的事務,專心陪伴在她身邊。往年逍遙園內都要趁著最後一春辦賞花宴,但今年恰逢國喪,要盡量避免絲竹宴飲,即便是陸昭有孕在身,身為皇室也不能不謹慎從事。因而此次元澈遊賞逍遙園並未興師動眾,只命幾名內侍將園內的遊船收拾出來。

天已經下起蒙蒙細雨,然而元澈並未敗興,與陸昭在登船的水榭裏安靜地看著內侍們拴纜繩,找船篙。

“上來吧。”已經登船的元澈俯身,要拉著她的手。

細雨打在元澈的眉眼上,卻仿佛將他內心的情愫和盤托出。他像一只淋著春雨的狗兒,眼睛和鼻子濕漉漉的,毫無顧忌地展現著赤露的熱情,對身體的冰冷也絲毫未覺。陸昭則恰恰相反,或許是在某個初春的午後,早已感受過雨水的冰冷與日後纏身的疾病,因此更願意縮在水榭下,規避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