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蜻蜓

凱風南來, 凝於宮墻之上的雲霞,仿佛剛剛疏理過的馬鬃,蓬勃而挺立, 每個縫隙都溢滿了絢麗的陽光。然而陽光越熱烈,雲層的陰影部分便越沉郁, 黑暗與光明協同而生, 呈勾心鬥角之勢,仿佛要燃盡整個天空。

元澈立於高闕之上,觀察著雲彩在整個皇宮內的微妙變化。景色誠然是壯麗的, 龍首山和始南山如同雙翼一般向東西兩側展開,天空和大地, 湖泊和樓台,都在其所包羅的天地萬象中了。而這片奔騰舒展的雲影, 此時是唯一一個可以隨意侵犯這片天地的事物。

然而掌三辰時日祥瑞妖災的靈台丞卻另有一番說辭,凱風南來, 戰馬淩空,這是大勝之象。

這樣的說辭, 大抵是沒有錯的

。明日手鑄金人典禮, 元澈已經準備萬全了。一連幾日,他都盛宴款待蔡維庸,隨後楚王那裏也有了明確的表態, 願意答應長安及行台方面的條件,至於楚國公主的婚事沒有再提。既然協議達成,這些使臣的返程日子也都定了下來, 只是在此之前, 仍作為嘉賓觀看手鑄金人儀式。

皇帝的步輦從闕台往陸昭的寢殿去。一路上,元澈的精神仍有些恍惚。待行至廊下, 一眾宮人跪伏迎駕,元澈這才振作起精神,走了進去。

青梅做成蜜餞,用井水冰鎮過,入口微酸,帶有一絲甘甜,是孕期適口的食物。陸昭歪在榻上看書,只露出側顏和側頸。偶爾她伸手去夠稍遠的那盤青梅蜜餞,那片白皙脖頸與手臂便延展成一片雲。

“陳念川他們果然與蔡維庸不和。”元澈一邊由周恢褪下朝服,一邊道,“蔡維庸五日後就回楚國,今天我見了他們三人,各自一番場面話,倒說得風雷暗絮一般。想是這幾日,你在京郊的那幾場筵席辦的漂亮。”

“能登堂者,禮數周全,是官面文章。能入室者,不拘禮節,乃是引為親信。縱觀古今,一概如是。”陸昭懶懶地撐起半個身子,看著周恢又替元澈除去旈冕,玉珠在窗下閃著金色細碎的光,“陛下的宴席辦的也不錯啊。”

元澈此時已重新梳了松散的發髻,笑著揚揚手,讓周恢他們退下去了。

禮儀之交,彼此有別,就是樹立起敵意。這一次與其說是直接在楚國使臣中挑起爭端,不如說是利用差別對待的方式讓蔡維庸與陳念川等人,各自為帝後兩邊站位。帝後的派系之爭、利益之爭,自然而然地就挑起了兩組使臣之爭。不過就算是假戲真做,陸昭與元澈都十分清楚,這樣的派系之爭、利益之爭因帝後的不同背景,本身就存在著。只是借著這一次楚國使團的到來,披上了完美的合作外衣。

夫妻二人互相誇贊著,也互相試探著,傍晚的日光變得曖昧,唯有陸昭手裏的竹簡嘩啦啦地響著。

元澈走到床榻邊,俯下身吻著陸昭嘴角的蜜漬,長發一絲絲垂落,在兩人之間攏出一片半明半昧的空間。他又把視線移到陸昭的身體上,兩道勾折的鎖骨與日漸鼓脹的訶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將她的手腕放至枕側,同時望向她的眼睛。她的雙目洋溢著嚴峻篤定的光,脈搏慢而猛,仿佛再如此對峙下去,元澈就要精疲力盡,敗下陣來。

春日柔雲下的櫻蕾,因井水與晚風冰涼的溫度僵僵而立。天空盡頭的陰翳處,還有必須撥開不可的雲彩。這些雲彩的陰影下,仿佛有著幽深而密不可測的力量。唯獨那兩枚纖細的手腕,好似捏在手裏的雙陸棋子,安分地停在錦緞鋪就的的格子裏。

然而漸漸的,這樣的安分也不存在了。陸昭的十指緩緩反扣在元澈的指尖內,雙腿一勾,對方的身體乃至臉頰都緊緊貼住了自己。濕潤的嘴唇觸碰著,溫度淹沒在兩唇間的濡潤中。

承托的手掌逐漸感覺到越來越重的擠壓,兩具身體主人之間的鬥爭,似乎也從不僅僅依靠單體的力量。元澈每每要深吻下去時,陸昭總是若即若離地後撤。而陸昭每每挨近元澈時,元澈也開始狡猾地另覓他處。獵手與獵物,無聲的拒絕與沉默的誘導,從來都毫無分別。

嘩啦。

竹簡不知何時散落在地,外面有內侍驚動的聲音,元澈恍惚聽到那扇門背後有周恢咳嗽的聲音。他想爬起來,卻又被陸昭扶著肩膀拉在懷裏。兩人安靜地對視了片刻,陸昭先笑開了,嘴角帶著誘導他人行事的得逞恣意。“去吧。”

元澈悵然若失地離開了帷帳,地面是散落一地的竹簡,原來是串竹簡的繩子老化斷掉了。他正要俯身撿拾,卻發現散落的竹簡好似一張占蔔之圖。周圍的竹簡,八方圍拱,中間一支好似金鼎而居。其中,西南、正南竹簡雜亂,東方空虛,似有不穩之勢。

元澈深思良久,隨後將離金鼎最近那支竹簡稍稍東移,北面之勢當即開闊嚴整,如同一尊佛塔,而西南正南的竹簡堆仿佛壓在佛塔之下的魑魅魍魎。元澈暗喜,擡起一足踐踏在南面的竹簡上,然而在他踏足的一霎那,鼎圖有變,東面的那支竹簡與西北、東南的幾支竹簡遙相呼應,鎖住了中間的竹簡,一時間竟成困龍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