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輿薪

在陸昭被證明無罪的同時, 緊接著,關於弑君之主謀、廢立之主謀的另一種臆測便出現在了時局之中。湧入台中和禦前的奏疏,論調極其統一, 直指王濟才是此次禍亂的首謀。

面對群情憤慨的抨擊,身為皇帝的元澈自然不會表露出任何輕信的態度, 所有奏疏全部打回, 再次在朝堂上表明態度,絕不會聽取時流的一面之辭。然而轉過頭來便讓王濟先歸府休息,準備出一份交給廷尉的陳詞以供參考。與此同時, 元澈還下令讓護軍府派遣甲士,駐守在王濟的府邸周圍, 保護王氏的家屬,以防時流沖擊府邸。

元澈這一系列做法看似是個寬仁之主, 但無疑已將王氏極其族人鎖死在了府中,甚至隔絕了這些人對外界的聯系。

眼看著府中的門客和僚屬或被關押, 或被驅散,王濟也深知最終的結果已經很難扭轉了。這幾日內, 府中不乏傳來從廷尉屬、京兆府和尚書中書二省謄抄的案卷和公文。王濟望著這些黑黢黢的墨跡, 只覺頹然無力。他宦海沉浮數十載,小心行走於荊棘叢中,看得到所有人心的險惡, 也看得出每一次局勢的轉變,他甚至占盡了先手。可是在這場皇權、陸家、王家的大混戰中,他卻是第一個落敗的。

他小覷了皇帝

, 認為皇帝的力量很微弱, 不過是被他們這群門閥牽著鼻子走的玩物。但對方卻僅僅用了皇帝詔書本身所具備的法理性,引各個世家入局, 借力打力。可以說,如果沒有陸昭這個變量,陸家、薛家、吳家、秦家、漢中和陳留王家都會在這場宮變中有不同程度的削弱。

他也小覷了那些世家子弟。在他眼中僅有豚犬之才薛乘、薛益兄弟,竟能害死親生父親,以求家族存續,混蛋是夠混蛋,狠戾也是真狠戾。

他更小覷了女人。薛芷護住了公主,最後從廊橋縱身一躍,徹底改變了他們探訪長樂宮的性質。皇後陸妍預知禍事,提前轉移了皇後印璽並觸柱自殺,不僅讓他喪失了矯詔的機會,更讓他陷入了迫害皇後的淤泥之中。還有薛芹之妻羅文玉,那份攀咬的說辭當真是棉裏刀,也虧她舍得自己唯一的孩子。

當然,還有陸昭,他同樣也小覷了她。小覷了她早早便在吳氏父子身上籌謀,小覷了她竟然敢謀害帝王,從而終止殺戮的循環,最大限度保全了自己的實力並把罪責扣在別人的頭上。他甚至小覷了她的野心。他本以為陸家所謀的是一個內外掌權的局面,但不料陸昭竟然動了肅清關隴世族的機會,借由與漢中王氏的對立,徹底加固了自己的權力高塔。

他當時自信滿滿參與到這場以政治手段博弈的遊戲中,覺得陸家根本不可能贏。由於在訴訟上撕開了口子,導致大批人湧入這個案件裏,王家已經深陷泥潭。不僅如此,時流輿論的武器被解除了,僚屬文吏上的底蘊被淡化了,在案情有定論之前,所有可能搖擺的人甚至都站好隊了。漢中王氏幾乎喪失了所有翻盤的力量,然而在此之前他足以察秋毫之末,卻最終不見輿薪。

“皇帝陛下想怎麽定案?”王濟在空曠的廳堂內接見了前來審訊的徐寧。

徐寧道:“此案會在公審之後,由皇帝陛下欽定。在此之前,尚書令可以寫一封自辯陳詞,也可以向廷尉屬提前報備能出席作證之人。本朝政律清明……”

“你住口吧。”王濟厭惡地看向徐寧,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說實話,以他的經歷和出身,並不會作出特別區分世族寒庶的事情,但他對徐寧卻是真真切切的厭惡。

刑名之徒雖然為世家所不齒,但在王濟的眼中仍要再做區分。一種是李斯、杜預之類,能建立起一個法律的體制,旨在打造一個清平的世道,這是他所敬重的。另一種則是郅都、寧成一類。這些人只想辦大案,論罪於人,甚至在酷吏傳的張湯都要比這些人強。只有破壞而無建設,酷吏則與屠夫無異。

“這件事不是你能夠決定的,世家風骨也非你能度量。罪,我可以認,至於公審……”王濟深吸一口氣道,“你自己去問皇帝,或是讓魏鈺庭去問。”

面對王濟堂而皇之的羞辱,徐寧雖然恨之入骨,但也沒有辦法。之前他大辦陸昭弑君一案,已經徹底將對方得罪了個徹底。如今案情翻轉,他雖然未受懲戒,仍然擔心來日安全,做事也不敢再有破綻。徐寧最終答應道:“那好,我這就去叩詢天子。”

徐寧不敢當面出頭,更不敢直接面聖,因此還是先找到了自己的舊屬長魏鈺庭和參與此案的盧霑一起商量。

盧霑與魏鈺庭默然相視,良久後魏鈺庭對徐寧道:“既如此,那我們就去向皇帝上疏,請皇帝斟酌吧。”

“怎麽,不公審?”徐寧皺眉道,“必須公審啊,這樣才能網羅到更多的罪證,將這些世族一網打盡,清洗幹凈!盧公,這件事你可不能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