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空門

玄能目光驀地一亮, 佛學東傳,受語言所限,不得不利用中原經典做以翻譯。墨家的“博愛”思想似乎很符合佛家的“行善”之修, 但佛教東傳時,墨家已幾乎銷聲匿跡, 此等僻書隱學, 自然不能用。

教義的傳播也要借時、借勢,墨家的銷聲匿跡與“博愛”這個觀點是否正確無關,“非命”才是其致命之處。富貴非天定, 強者自有之,這是任何統治階級都無法忍受的觀點。越上層的階級越會著力建造階級的壁壘, 既得利益者生而有之的排他性,怎麽可能讓墨家這種學說大行其道。墨家的死在於它忽略了人性。

玄能道:“墨家博愛非命, 看似與我佛家相近,實則相悖。佛有天道、人道、阿修羅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 六道輪回,所作所為, 皆因果報應, 並非非命。而人之愛念先執自身,此乃俗情,怎可強執博愛。且佛家避世尚空, 即便愛念,亦是塵緣執念,皆應拋卻, 因此前作多以老莊之論注述。”

眾人亦點頭稱是。

“大師的說法, 我是不能苟同。”

眾人轉身一看,發此言論的正是陸昭。陸昭道:“老莊崇尚避世清修, 無為而達玄妙之境,然依我觀,佛法非但有為,也未曾避世。佛家雲色皆空相,卻非先知空相,而是先知色相。見百獸而見眾生,見磐石而見恒寂,耕田勞作而知衣食父母,塵世漂泊而感生死別離。飲酒而知醉,咀韭而知辛,釋迦摩尼終日傳法不停,鳩摩羅什不遠千裏譯經。所謂心隨境轉,意由行達,僧侶撞鐘,則鐘聲入世,法師梵唄,則梵音入世,世乃真而空自身,是以真實不歷,空門不入。”

陸昭說完,玄能也開始垂眸沉思。其實不僅佛道之論,任何開悟都講緣法。但佛史中所有高僧,無一不是歷盡千劫,而得真諦。看透人間虛妄的得道高僧背後,每一天都充滿了有為。自己如今不過而立之年,在萬卷佛經中他看到的世界,在一尊佛前他領悟到的萬物皆空,或許真的只是一個虛幻的意象。他的內心依然孤寂,依然空曠,他可以無視草木枯榮,可以無礙生離死別,但萬物皆空並沒有走到他的心裏。

無盡意菩薩,說八十種無盡之法門,方得無盡意。劫末燒盡世界之火,才能始聞真經。前面的八十法門和劫末之火,不能省,也逃不掉。

玄能思索後笑了笑,雙手合十道:“施主所言大義幽深,看來貧僧仍需再修行。貧僧曾有雲遊渭水

洛河之念,待宮中事務了結,貧僧便動身遊歷。”

陸昭對於宗教並不反對,現實中,可以允許其存在,但意識形態上她需要有絕對的掌控權。一旦對方有喧賓奪主之嫌,那麽她也會不遺余力地鎮壓。有了“有為”這一宗旨打底,她相信即便派玄能前往河南弘法,他也不會讓百姓廢棄現實世界的生存之道。而借由這一次政治和宗教的聯合,佛家即便在司州產生了影響力,但其宗教底色也注定不會脫離服務於政治的最終目的。

況且就算玄能沒有順從,與他一起去河南的還有江恒。法家永遠是執政者的必修課業,歷朝歷代的統治者或是外儒內法,或是外道內法,甚至外佛內法。無論外象如何變幻,法家永遠是內在的核心。禮崩樂壞的時代,利益便成王道。佛家理不清的惡,就由法家來約束。

看到玄能能夠欣然接受,陸昭也索性惠而不費,遞給他一個聲名大噪的機會,便也雙手合十道:“其實這番言論,我也是讀《地藏菩薩本願經》裏光目女救母一節而略有所得。親子陰陽兩隔,佛見其情赤誠,而救其母,使其脫離地獄苦海而生無憂之土。若佛真只崇空空之道,為何成全光目之願,又為何有孝女成佛之說。”說完陸昭也不由得面露悲戚。

玄能思忖片刻,然後拾起佛珠撥念了片刻:“施主近日為親人思慮,當有此感,只是悲情不宜過分執念。” 而後指了指西北道,“這幾日不妨設法壇於西北,禱念心中親人,或許有所解。”

玄能說完,王濟臉色已是一片鐵青,而吳淼則淡淡向西北方向望去,那是漆縣的方向,亦是當年他二子死於非命的地方。

一日後,吳淼忽然稱病不朝,與此同時,逍遙園中玄能所言便傳於都中。然而時下討論最為熱烈的並非玄能所說設法壇一事,而是當時王濟和吳淼的臉色。當年吳淼二子死於漆縣,表面上是為國殉職,但也有少數知道內情的人。幾日間,都中便流行一說,當年吳淼二子之狀不似戰場傷亡,而是死於鴆酒。而最後這個說辭,陸昭便命人悄悄上隴,找到蔣雲時常遊蕩的地方,傳播出去。

祝禱一事後,陸昭由宮中歸家。待入家中後,霧汐道:“天師道的陸增廣已經到了長安,現在正在府裏做客。國公說要讓娘子去單獨拜會一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