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入局

元澈與皇帝已有數月不曾謀面, 雖然上次更是久別經年,但今日相見時卻看到父親眼中面上風霜更盛。一番大禮下來,皇帝連說話都略有中氣不足, 一時間,元澈對於北軍調動、禁軍執位更易等諸多不滿, 也都盡數消減。

魏帝俯視著大殿, 只見兩旁文武夾道,儀旗羽葆萬象局陳,太子立於殿中, 端的是金冠錦裘,玄袍玉帶, 便回想起自己的韶年時光。那些他曾經歷的苦難不曾再罹患於他的孩子身上,皇權的擡頭, 天家的威嚴,將一點一滴地流回下一代君王的手中。那些他所背負的罪孽即便是現在報復在身, 他也能釋然了。

待一番鞠躬拜興後,魏帝又接連下達封功臣令、增封邑令以及特赦令。武威杜太後得歸葬鄉裏, 涼王及其長子戰死, 幼子封沔陽王,允附宗廟。而保太後則歸葬鄉裏,賀氏余者男子誅, 女子流放。至於封邑,陸歸、鄧鈞、彭通、王濟、王叡等俱有增封,魏鈺庭封開國臨晉縣男, 實封五百戶, 由中書侍郎擢升中書令。至此,眾人再次拜謝如儀。

大典至此算是結束, 眾人退去後又各自換了常服。因慶功宴在申時,如今剛剛過午,眾人便先各回署邸略用些賜饗。

待退出殿堂後,薛琬幾乎是恍惚走回尚書署衙的。由於一整宿未眠未食,薛琬整個人已有些虛脫。他心跳時快時慢,汗水自額下滲出又

風幹,只覺一層石皮面具固著在臉上。他本想與韋寬等人一道,但韋寬竟先他離開。時至此處,連皇帝身邊的人都未曾對他有過關照亦或言語。早上這一場戲,原本就是他們共同決議出來的,他來充當最前面的刀刃,把局勢攪開,而後由皇帝介入。

許多事情可做不可說,許多功勞可為而不可邀。今日己方把陸昭逼退,繼而準備分食禁軍職權,就算是陸昭再深謀遠慮,對於各方算計也不能宣之於口。而對於他來講,雖然作了刀子,但在魏帝出面的那一刻,淪為皇室走狗的遮羞布也旋即揭開,把他逼向了為所有世家不齒的絕路。

薛琬在官署內枯坐良久,只覺眾人紛紛擾擾如風而過。皇帝的窮圖匕現既撕開了陸家把持禁軍的局面,又割斷了他的政治前途。事到如今,門閥執政還能行駛於當下,主要還是仰賴陸家聯合眾人,一力鞏固局面。他為皇帝敲碎世家聯盟而張目發聲,雖然各家都落了實惠,但對於他這個“抱薪人”也必然警惕萬分。

“終究還是急功冒進了。”薛琬兀自嘆道。

“尚書何故深憂?”王叡恰巧路過官署,見薛琬心若死灰,潦倒於席中,便入內慰問。

王叡先前執言,並不站在皇帝與薛琬一方,且本身也並未因此獲利多少,所以薛琬見王叡入內,反倒有種親近之感,便引他入座。

王叡入座後也開口安慰道:“今日所議之事,僅在偏殿,並無閑雜人等,尚書不必心憂。”

薛琬卻澀聲嘆氣道:“人情冷暖,利益之害,我自心知肚明,又何必待他人宣之於口。”

但凡行不義之事,自己必然心知肚明,但是所為的不過是一個看上去道德的結果。他為君而行此不義之事,得到的結果卻是世家的唾棄和君王的默然,那麽他所付出的一切得到的便只剩下了不義這個結果。

即便是這些參與者不會將今日之事宣之於口,皇帝也會為了掩蓋與他沆瀣一氣的汙跡而不予談論,但之後呢?

政治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皇帝一手導演的幾家共掌禁軍,日後絕無可能一直維持於一個穩態。可以說在眾人同意分設六軍的那一刹那,各家已經從利益一致方轉為利益沖突方。在未來的某一天,魏帝或許為了澆滅陸家的怒火,反過頭把他推出去頂罪;或許為了打壓薛家,把這件陳年舊事直接抖落出來。因為這件事的本質仍是對世家出刀子,無論在道義上還是輿論上,他都會處於下風的。

王叡聞言淡淡一笑,手指有意無意地在幾案上敲著,沉默良久後才道:“既在時局中,便作局中人,籌碼既盡,輸贏都是理所當然。”說完也不待薛琬再論,拱了拱手後,飄然離去。

薛琬默默坐在居室中,思索著王叡之言。

今日之事之所以得以成功,固然有陸昭的思退之心,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各家無論是否親善陸家,都必須面對陸家內外俱重的巨大壓力。因此,在那個微妙的時間和微妙的地點中,他們幾家是一個暫時的聯盟。

但即便是聯盟,也有盟主與末從之分。勢力最大的陳留王氏自然是當之無愧的“盟主”。而他薛琬因為那些話,讓原本心有靈犀的一次合謀變成了他一意孤行的鬧事,便只能淪為微塵。而他的使命就是要說這些話,原因無它,他沒有足夠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