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承諾

堅硬的顱骨撞在合抱粗的殿住上, 在一聲悶響之後,只有血肉模糊,但死前的話語卻已足夠驚心動魄。

陸昭本想解釋, 元澈卻先開口道:“人死無從查證,無論你怎麽解釋, 信與不信都是由我。”他看著陸昭, 溫柔的眸光被深邃的眼眶承托著,湧向同為黑暗的彼岸,“既然是由我自己, 我是不會相信他的話的。”

最後一句話驀地兜上心頭,陸昭好久才回過神來, 吩咐侍衛先將人拖下去查驗,隨後讓人取了地上的殘茶。由於太醫令所屬於太常, 陸昭並不信任高宇初,因此只讓找一個當地的醫官回來看傷, 並查驗茶水中是否有毒,而並沒有用甘泉宮值守的太醫令。

待一切安排妥當, 陸昭看了看仍守在自己身邊的元澈, 用肘推了推他:“快去先換身衣服。”

箱籠裏的備用衣物被翻找出來,日光透過香雲紗,粼粼照著屏風。元澈的身影如同在湖中泅水的虎, 春光好似清波流過肌膚,而春服單薄便如荇草一般劃過脊背的伏線。陸昭屏息凝神,望著蠱惑的一幕, 意圖抵擋這一場禍患——那臣服之邀, 那愛欲之誘。

陸昭的手傷的不深,也做了簡單的包紮。元澈換衣頗快, 出來後仍在陸昭身邊坐著,見她眼周濺了幾點血,便取了帕子來替她擦。輕輕一拭,那道腥紅便暢逸化開,越過青黛遠山,渡卻寒光秋水,幾番淺描疏暈掃至眼尾,徒生出一種孤艷之感。那一刻,他已不由自主地傾上前去,蒼水玉佩撞上金鉤寶帶,半昧半明的光影中,是金玉清越的相擊之聲,亦是皓齒乍分時細玉輕漱的喘息聲。

長安城正門大開,元澈與陸昭一前一後,同乘一駕立車。命婦朝輿有安車當步的權力,而王公侯爵多站立於車內,因此以立車相稱。陸昭發現立車雖然勞累,但視野極佳。晨風掠過風鐸,吹蕩車額前的金縷細細,就連朝服的衣袖也變得柔碩而飽滿。站立替代了跪坐,自信替代了謙卑,一切氣勢上的“本應如此”,配合著堆金砌玉的華麗,成功驚動著世人的矚目。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矚目於此。

長安城內人頭攢動,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邊界,人們飛速地奔走著,空氣中是粟米的味道。長安動亂兩年之久,糧倉早已空空,連同這更三輔地區的百姓都面臨著食物短缺的問題。隨後由中樞調動,從各地運來的糧草紛紛於今日一早到達。古老的城市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動用著一切力量,將所有的糧草吞納進去。

這些人有些從坊間跑出來,有些從臨時搭建的窩棚中鉆出來,來到街道後所有人都是在拼命地狂奔。板車歪歪扭扭地沿著車轍沖撞,麻袋在身後飛舞,還有挑著扁擔的人,娃娃掛在身後,幾名小童手中也提著布袋,都在沖向最近一處發糧的倉庫。

這些人近乎無視著貴人們的法駕,只專注於在糧倉和住所間來回奔走。一名老嫗被人群絆倒,跌坐在地,悶聲叫了一聲,卻見提簍歪斜,裏面的粟米如金沙一般流了出來。她忙不叠地將提簍扶正,而後彎腰驅趕周圍的人不要踩踏她的粟米。在一片慌亂之中,她將粟米重新撿拾起來,捧在手中,吹著裏面夾雜的沙粒。或是覺得此法太慢,或是擔心第二趟領糧已來不及,老嫗不乏心中焦躁,一把一把將摻雜著泥沙的的糧食塞進了嘴裏,隨後挑起簍跑了起來。

她一邊跑一邊大口地嚼著,也不顧泥土的苦味,嚼了幾口後狠命往下吞咽。然而跑了幾步後她胸口忽然一僵,一大口粟米結成了塊梗在了食道中。她噎得喘不上氣也說不來話,一張臉漸漸漲成紅紫色,眼淚也從眼角溢了出來。

“有人要噎死了,快救人!”幾個發現異常的百姓趕忙跑來,用手臂勒住老嫗的肋下,迅速用力向上擠壓,然而往復多次卻並沒有異物吐出。只見老嫗身體開始不斷地戰栗起來,口中發出嗚嗚嗤嗤的聲音,兩手不斷地朝半空亂抓。眾人又試了幾次,依舊沒有成功。漸漸的,老嫗的動作停了下來,整個人僵已經在地上,眼睛激凸出來,再也不眨一下。

圍觀的人群不乏哀嘆可憐人,然而片刻後便人群散盡,繼續前往糧倉挑糧。

不久,一名壯年聞訊趕來,見到眼前的母親早已身死,也顧不得擔中糧食,伏在其身前哀哀哭了起來。一名老人走到他身邊,卻只嘆了一句:“你母親比我兒福厚,到底也是滿腹離世。”然而他未走多遠,也默默擦了擦眼角。

世家園墅內探出來的桃紛李艷,太子法駕上的金塊珠礫,羅衫輕裹的侍女,寶鼎羽扇的內宦,也只是在這二人不遠處。

陸昭目視著一切,看著眼前或狂喜、或悲泣的人群。自她入長安後,也不乏動用禁軍權力壓著中樞協調各地運糧,然而效果並不理想。世家大族們並不想政府將糧價壓下來,以阻擋自己賺錢的機會,最後還是與陳留王氏族人商議,暫用兗州與豫州糧草輸送中樞。自然,中樞同樣也要讓渡一部分權力給予地方。